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布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麵說,一麵取紙的取紙,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麵前。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前麵半篇說子孫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麵半篇讚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隻得權且受了,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麵。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走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隻得當麵應承道:“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隻是仔細籌度起來,畢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隻有子承父業,哪有仆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眾人知道勸不住,隻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仆,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隻是你那兩個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
你的本心隻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來念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仆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泄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麵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仆中的聖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