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住進這個家的時候,除了主人外,我一點兒也不受其他人待見。不管我去哪裏,他們都一腳把我踢開,根本不搭理我。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就不難看出我的處境。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才盡可能跟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的。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必定會趴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背上。這樣黏著主人並不見得我有多喜歡主人,而是因為沒有人搭理我,不得已求其次罷了。

後來我有了經驗,每天清早都趴在盛著熱飯的小木桶上麵,晚上就睡在被爐上,天氣晴好的晌午,就躺在簷廊邊上。不過,要說舒服,還要數夜裏鑽進孩子們的被窩,跟他們一起睡覺了。我所說的孩子們是兩個小女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晚上兩個孩子睡一間屋,還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想法子在她們倆中間找個空當,使勁擠進去。隻是,萬一趕上運氣不好,把哪個孩子弄醒,我就倒黴了。這兩個小孩,特別那個小一點的心眼最壞--也不顧夜深人靜,扯著嗓子大聲哭號:“貓進來了!貓進來了!”於是,那個患有神經性胃病的主人必定會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前幾天就是這樣,他拿尺子狠狠地敲打了我的屁股一通。

我自從和人同住一個屋簷下,越是細細觀察他們,越是不能不斷言他們是相當任性的。特別是我經常同衾的那兩個小女孩,更是可惡透頂。她們興致一來,就使勁地折騰我,不是把我倒提著,就是用紙袋套我的腦袋,或是把我扔出門外,或是塞進爐灶裏。隻要我稍一反抗,他們就會全家人一起四處追趕我,對我進行迫害。前幾天,我在席子上剛磨了兩下爪子,女主人便大發雷霆。打那以後,他們輕易不允許我進入客廳。即使人家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發抖,他們也不理不睬。我最尊敬的住在街對過的白嬸,每次見到我,總是說:“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嬸生下四隻白璧無瑕般可愛的小貓,可是她家的書生,在她產後第三天,就把四隻小貓一隻不剩地扔進了後院的水池子裏。白嬸流著淚向我訴說了整個經過後,說了她的看法:“為了保全我們貓族的親子之愛,為了能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貓族不得不向人類叫板,將他們殺光!”我覺得她的提議很在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姑娘也曾經非常氣憤地對我說過:“人類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所有權。”按照我們貓族曆來的規矩,不管是沙丁魚串的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誰先找到的,誰就有吃的權利。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矩,就可以對其動武。但是他們人類好像完全沒有這種觀念,總是把我們找到的好吃的東西,奪去自己享用。他們仗著身強力壯,若無其事地搶走理應屬於我們的食物。白嬸的主人是軍人。三毛姑娘的主人是個律師。由於我住在教師家裏,對待這類事情比起她們二位來自然想得開一些。隻要能夠將就著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就知足了。就算他們是人類,也未見得會子子孫孫永遠興盛的。罷了,就耐心等著“貓族時來運轉”的那一天吧!

說到任性,我倒想起了我家主人由於任性而出糗的事。我那個主人無論哪方麵都沒有過人的本事,可是他偏喜歡什麼都搞一搞。他有時寫幾句蹩腳俳句給《子規》雜誌投稿,有時寫點“新體詩”寄給《明星》雜誌,有時還寫寫狗屁不通、錯誤百出的英文,偶爾來了興致,也學過弦樂,唱過“謠曲”,甚至心血來潮,吱啦吱啦地拉過小提琴。隻可惜,沒有一樣拿得出手。雖說他的胃不好,可是一旦迷上某個事,就特別投入。他喜歡在茅房裏唱“謠曲”,結果左鄰右舍給他起了個“茅房教員”的綽號,他也全不在意。每次如廁,照樣大唱特唱什麼“吾乃平宗盛也”,逗得人們一聽到他唱曲子就笑:“快聽,平宗盛又來了!”我住進他家大約一個月後,也不知這位主人是怎麼想的,領取月薪的那天,他夾著一大包東西,急匆匆地回到家來。我正猜測他買的是什麼,見他打開了大包,原來都是畫水彩畫的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等等。看這架勢,他是決意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專攻繪畫了。果不其然,從第二天開始,有一陣子他連午覺也不睡了,每天都在書齋裏一門心思地畫畫。隻是,他畫出來的東西,誰看了也判斷不出到底是什麼。他本人似乎也覺得畫得不怎麼樣。有一天,他的一個據說是研究美學的朋友來訪,我聽見了他們這樣一番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