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都娶了,不行嗎?”
“你都要?這可太貪了。你是一夫多妻主義嗎?”
“雖說不是一夫多妻主義,可我是個肉食論者。”
主人不客氣地說道:“什麼主義不主義的,快把這些玩意收起來不好嗎?”
“這麼說,一個也不要了?”三平邊叮問,邊將照片一張張地裝進衣袋裏。
主人問:“那啤酒是怎麼回事?”
三平說:“是我帶來的禮物!為了提前祝賀,我在路口的酒館買來的。一起幹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來女仆,開了瓶。主人、迷亭、獨仙、寒月、東風,五個人畢恭畢敬地舉起酒杯,祝賀三平君的豔福。
三平非常興奮地說:“我邀請各位參加我的婚禮,都會賞光嗎?會賞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說:“我可不去。”
“為什麼?這可是我一生當中唯一的大禮呀!你不去嗎?有點不通人情喲!”
“不是不通人情,反正我不去!”
“是因為沒有合適的禮服嗎?其實穿短褂、裙褲就可以。先生,還是偶爾出來與人交往比較好!給你介紹些名人。”
“誰稀罕!”
“對您的胃病有好處的!”
“胃病不好也沒關係。”
“既然先生這麼固執,學生就不勉強了。您怎麼樣?肯賞光嗎?”
迷亭說:“我一定去。可能的話,我還希望有幸當個媒人呢。有俳句雲‘九杯香檳醉春宵’……你說什麼,媒人是鈴木藤?嗯,我就知道會是他的。這可太遺憾了,沒有辦法。若是兩個媒人,就太多了吧?那我就以朋友身份出席吧。”
“您怎麼打算?”
獨仙說:“你問我嗎,‘一竿風月閑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
“這詩是什麼意思?是唐詩選裏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什麼意思嗎?這可難辦啦。寒月君會賞光的吧?咱們也算是老相識嘛!”
“一定出席。不然就聽不到樂隊演奏我作的曲子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就是嘛!東風君,你呢?”
“我嘛,很想在新郎新娘麵前朗誦我的新詩。”
“那可太好了。先生,我有生以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呢。所以,我要再喝一杯啤酒。”
於是他獨自咕嘟咕嘟地喝起自己拿來的啤酒來,喝得滿臉通紅。
秋天日短,眼看天黑了。我看了一眼煙蒂成堆的火爐,才發現爐火早已熄滅。就連這些無所事事的諸公也似乎有些興盡。先是獨仙說:“太晚了,該走啦!”大夥跟著也都說:“我也該走了!”一個個地邁出玄關。於是,客廳裏像曲藝散了場,霎時變得冷清了。
主人吃罷晚飯進了書房。夫人攏了攏單薄的內衣領口,在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家常衣服。孩子們都已並枕而眠。女仆去了澡堂。
看似悠閑的人們,若叩其內心深處,總會聽到悲哀的聲音。
獨仙似乎已經得道,但是兩腳依然踏在地上;迷亭也許逍遙自在,但是他的世界也非畫中美景一般;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終於帶著家鄉的妻子來了東京。這倒是順理成章的。然而,順理成章的生活,久而久之也會感到無聊吧!東風再過十年,也會悔悟今日胡亂獻詩之非吧!至於三平,就難以判定他將會進山,還是入水。隻要他一輩子都能夠請人喝幾盅三鞭酒,自鳴得意,也就可以了。而鈴木藤先生會一直圓滑做人的,滾來滾去,就沾了汙泥,盡管沾了汙泥,也比不會處世的人吃得開!
咱生而為貓居於人世間,轉眼已兩年有餘。自以為咱這麼見多識廣的貓算得上是舉世無雙。然而前日,有個名叫卡提·莫爾的素不相識的同胞,突然之間名聲大噪,讓我有點驚訝。仔細一打聽,據說它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卻出於一時的好奇心,特意變成幽靈,為了嚇唬我,才從遠隔萬裏的冥土前來一會。還聽說它是一隻不孝的貓,一次去見母親時,它曾叼著一條魚出門,打算送給母親,可是半路上實在饞得不行,忍不住居然自己給享用了。正因為如此,它的才華也不亞於人類,甚至曾作過詩,讓主人大為吃驚。既然如此豪傑早已在一個世紀之前降臨,像咱這樣碌碌無為者,早該告別人間,回歸虛無之彼岸去的。
主人早晚會因胃病而亡。金田老板已經因貪得無厭而赴黃泉了。秋葉業已凋零。死亡乃萬物之歸宿,竟然活著也不堪大用,或許盡早死掉才算得明智。按照幾位先生的說法,人的命運,終將歸於自殺。倘若疏忽大意,咱貓也必須投胎到那無聊的人世上去了。好可怕呀!我不覺心情有些鬱悶,還是喝點三平先生的啤酒,精神精神吧!
我繞去了廚房。廚房的油燈不知什麼時候滅了,大概是從門縫鑽進去的秋風所為,不過,是個月明之夜,有光亮從窗戶灑進來。托盤上並排放著三個玻璃杯,兩隻杯裏還殘留著半杯茶色的水。玻璃杯裏的水,即使是開水,也令人覺得冰冷。更何況這液體映在清冷的月色下,靜悄悄地挨著滅火罐,還未喝就已感覺渾身發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連三平喝了那種水以後,都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喘氣,那麼即便是貓喝了它,也不可能不快活的吧!反正這條命早晚要交代的。活一天就要多體驗體驗。等死了以後躺在墳墓裏頭懊悔,也來不及了。我鼓起勇氣,打算喝點嚐一嚐!我猛地將舌頭伸進杯子裏,吧唧吧唧舔了幾下,大吃一驚。舌尖就像被針紮了似的,殺的疼。真不明白人類怎麼喜歡喝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貓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貓與啤酒完全沒有緣分。這可受不了,我將舌頭縮了回來,但轉念一想,人們總是把“良藥苦口”這話掛在嘴頭上。每當傷風感冒,便皺著眉頭喝那種莫名其妙的苦水。我現在還想不通:到底是因為喝了它病才好?還是為了病好才喝它?真是走運,今天就用啤酒來解這個謎吧!假如喝下以後肚子裏都發苦,那就算了,假如像三平那樣快活得忘乎所以,便是前所未有的大收獲,可以對鄰近的貓們傳授一番了。好吧,別想那麼多了,幹脆聽天由命,撞撞大運吧,於是我又伸出舌頭。睜著眼睛就不想喝了,便緊緊閉上眼睛,又吧唧吧唧地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