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在趙小姐的小公寓裏找到了極大的溫暖。盡管客廳裏擺放的家具都是二手貨,一個長沙發、重新漆過的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但精心布置的鮮花、金魚缸和趙小姐自己畫的幾張中國畫使它顯得很溫馨。她的臥室小得就像一間密室,雙人床的三麵都靠著牆。她的床上鋪著漂亮的絲綢床罩,上麵繡著一棵古鬆、一隻孔雀和幾朵菊花。那是趙小姐自己的傑作,但不知何種原因,她自從八年前到美國以後,就再也沒有繡過一針一線。王大曾建議她重新拿起繡花針,但她總是岔開這個話題,好像再談幾句就會傷她的心似的。王大追問著讓她解釋的時候,她總是說她不願意提起過去的那幾件傷心事。
她的廚房非常潔淨,廚具應有盡有,足可以打理一頓南方菜的盛宴,或沿海的漁家宴,還有北方蒸饅頭的蒸籠和烙餅的鍋。她經常邀請王大到她的公寓吃飯,每頓飯都會變換不同的花樣。王大喜歡吃她做的炸醬麵、餃子和烙餅,這些北方名吃被馬可·波羅引進到意大利,演變成為通心粉、餡包和比薩餅。她能燒出最棒的南方風味的紅燒肉。整個半天,公寓裏都彌漫著紅燒肉的香味,聞著久久不散的肉香,即便肚子不餓,也讓王大口水直往外流。
王大在她的公寓吃過許多次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和趙小姐在一起,也許是學校生活太乏味,而他受的挫折太大,所以把趙小姐溫暖舒適的小公寓當做臨時的避難所,在挨過一天單調乏味的生活煎熬之後的喘息之地。唯一不快的一次就是當趙小姐鼓勵他認真學醫,卻察覺出他對醫學院的真正感覺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一次,他給張靈羽寫信介紹自己的學業。張靈羽回信說:
“親愛的朋友,在我看來,一頓美餐擺在你的麵前,可你卻對它沒有一點胃口。我考慮了你的苦惱,但沒有找到任何能夠使你提高對醫學院的興趣的東西。也許婚姻能有所幫助,但是仍然要看你娶的是誰。有時候愛情是一個巨大的推動力量,可是到哪裏去找愛情呢?這也是多年來一直困惑著我們的問題。”
“有時候,我也覺得讓你學醫學,就像讓你陷於非常不幸的婚姻之中一樣。你,像婚姻中的妻子,深受嚴重性冷淡的煎熬。你既可以離婚,也可以留在丈夫身邊盡你的義務。挽救婚姻的唯一出路就是盡義務。盡管婚姻是你極其厭惡的事情,但你認為,你從婚姻中還是能夠獲得回報,能夠確保一個安逸的晚年。我猜測,許多患有性冷淡的妻子都是這樣想的。為了在生活中苦中求樂,她們組織婦女俱樂部、橋牌俱樂部,搜集水貉皮,研究現代繪畫,去看英俊的精神病醫生,等等。為什麼你不那樣做?想法為你自己找點愛好——打獵、釣魚、跳舞、遊泳、拳擊,哪怕嫖妓也行,隻要能潤滑你那軋軋作響的學習機器,使它更舒服一些……”
王大把信撕碎,決定再也不和張靈羽談論自己的學校生活。
一天晚上,他在趙小姐的公寓吃了一頓精美的晚餐。廚房裏的小桌上堆滿了中國的南北大菜,她還為王大準備了正宗虎骨酒,王大兩杯虎骨酒下肚後,感覺到自己就像在空中飛起來了似的。趙小姐要給他斟第三杯酒時,他堅決反對,可趙小姐堅持要給他斟滿。“今天是什麼重要日子,海倫?”他問。
“不是什麼重要日子。”趙小姐說,“今晚我隻是想讓你好好吃一頓,幹了這一杯吧。”
“讓我也幫你再倒一杯。”王大說著,拿起錫酒壺,把她的酒杯也斟滿熱乎乎的白酒。
“別想把我灌醉。”趙小姐笑著說,“我的酒量可不一般,是我爺爺遺傳給我的,他過去是個賣酒的,喝酒喝得傾家蕩產。”說完,又催著他喝幹,“來,幹杯,幹杯。”
王大又喝了一杯,腳下的世界開始旋轉。趙小姐關上電燈,點起兩根蠟燭。廚房裏暖烘烘的,彌漫著佳肴美酒的香氣。“來,喝點湯。”趙小姐說著,給他舀了一碗美味可口的燕窩湯,“這湯是解酒的,喝完它,你還可以再幹一杯。人生短暫,我們也應該及時行樂。”
王大喝完第五杯後,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廚房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彩色電影畫麵,所有的東西都在一種輕快的朦朧中搖搖晃晃,而趙小姐也變成了重影,似乎在他麵前跳舞、遊泳、飛翔,像一對連體雙胞胎一樣。她美麗、優雅,像個天使。她走向他,在他耳旁說了些什麼,聽上去像一首溫柔的歌,又用手掌去撫摸他那燃燒似火的臉龐。她一直在對他說著,但他根本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給他端來一杯熱茶,用湯匙一勺一勺地喂他,他那沉重的昏昏欲睡感逐漸開始消退。他感覺到極度的興奮、懶散無力和無憂無慮。“你需要小睡一會兒。”趙小姐說,“扶著我,不然你會摔倒。來,扶好。”
他扶著趙小姐的雙肩,在她的幫助下站了起來。“能給我叫個計程車來嗎?”他說,“我渾身無力,實在是開不了車了。”
“好的,我給你叫輛計程車,”她把他扶到臥室,“在我床上躺一會兒,稍微打個盹。你一醒來,我馬上給你叫計程車來。”
王大倒在柔軟而又寬大的床上,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覺得十分放鬆。有生以來,他還沒有這樣放鬆過。他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渾身軟綿綿的,根本不想再睜開雙眼,甚至這輩子再也不想動一根小指頭。趙小姐幫他脫下鞋子,把他的雙腳移到床的中間,然後給他蓋上一條散發著香水味的毛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這樣半醉半醒地在床上會待多久。即便此時房子著火,甚至天塌下來他也不會在乎。他聽到一點沙沙作響的聲音,好像趙小姐正在幹什麼事。他沒有在意,實際上,不論趙小姐現在在幹什麼他都不會感到好奇。他想做的事情隻有一件,就是躺在那裏享受此刻幸福的半醉半醒狀態。
過一會兒,他感到床的一邊沉下去一點兒,有人從他身邊爬到了床上。一陣強烈的香水味道撲鼻而來,他沒有移動。這時,他身邊那柔軟而又溫暖的身體靠得更近了些,緊緊貼住了他。那是一個全裸的身體,他沒有感到驚奇,也根本沒有在意……
他整夜都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直到第二天早晨,當他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的時候,才回憶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回想起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震驚,罪惡、羞恥和憤怒的感覺一起湧上心頭。他立即跳下床,急忙穿上衣服,顧不上洗臉梳頭,衝過客廳直奔前門。“什麼事讓你這麼著急?”趙小姐喊著,從廚房跑出來追到客廳,“我正在給你做早飯。”
“我不吃。”他看都沒敢看她一眼,急忙走出公寓,“砰”的一聲關上門。
他十多天沒有給趙小姐打電話,罪惡感逐漸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行為很粗魯。趙小姐對自己一片好心,為自己燒飯做菜,每當自己不開心的時候,都會給自己帶來安慰。再說,那個夜晚自己的感覺並不壞,所以,自己沒有任何理由生氣,並表現得那樣粗魯和殘酷。他在自己的房間裏踱來踱去,拿不定主意該做什麼。是不是該給趙小姐打個電話或寫封信,表示一下歉意?
他走到客廳,拿起電話。但剛剛撥完號碼,又把聽筒扔回到電話機上。他不願意和她講話,害怕自己讓她聽上去顯得傻乎乎的。他回到房間,開始給她寫信,但是怎麼下筆呢?“親愛的趙小姐……”不合適。他撕碎信紙,又拿出一張來。“親愛的海倫……”不對,又太親昵。或許應該給她寫一封中文信。在中文信裏,就可以表現得禮貌且不生硬,親近而不親昵,最起碼,可以減少一些個人情感的色彩。
他寫好中文信,自己讀了一遍,感到很滿意。他把信裝入一個素白信封裏封好,塞到衣服口袋裏,準備在晚飯後寄出去。在他等著吃晚飯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思緒又回到趙小姐公寓的那個晚上。她的激情,她的動作,她的情話,當時讓他多麼心醉,如今又栩栩如生地重現在他的腦海裏。此刻,他能夠感受到她身體的溫暖,她皮膚的光滑。在半明半暗中,她的相貌並不難看,而且身材豐滿勻稱,平日裏在衣服中難得一見的乳房不大不小,也很堅挺。事實上,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她有這樣的好身材。當他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心房開始猛烈跳動起來,臉也燒得發熱。他從床上起來,喝了一口冷水,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試圖讀書,又喝了一口水,係緊鞋帶,又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哦,見鬼,他實際上根本就不餓,他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等著自己根本不需要的東西。他又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她的號碼。她的聲音很熱情:“我一直不明白那天你發生了什麼事。你喜歡吃鹹魚蒸肉末嗎?我剛剛蒸了一碗,你為什麼不來幫我一起吃呢?”
“好的。”他猶豫一下後說,“我大約在半小時以後到。”他回到房間,把信撕成碎片,扔進廢紙簍。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卻弄不清自己為什麼這樣激動。當他鑽進自己的汽車發動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那天晚上以後,王大每周去看趙小姐兩次,很有規律。他都是晚飯去,並在那兒和她一起待到深夜。但他再也沒有帶她外出。趙小姐建議過好多次去看電影或去跳舞,可王大總是對她說,還是待在公寓裏比較舒服。他告訴她,他很不喜歡跳舞,討厭看電影。他討厭這些謊話,但既然他和趙小姐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他有點莫名其妙地感覺到,非常不願意在公共場合再讓別人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怎麼回事?”一天晚上,趙小姐氣憤地說,“你從來不想和我一起出去了。看場電影花不了幾個錢。如果你缺錢花,我這裏有。”
王大愣住了。他的心被這些話深深刺痛,就像被刀子戳中一樣。“你想看哪部電影?”他站起來說,極力克製著自己的厭惡和離她揚長而去的強烈欲望。
“什麼電影都行。”趙小姐笑著說,“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出去,去看什麼電影都無所謂。咱們開車到馬基特大街去,看看那裏今晚演什麼電影。”
他們開車悄悄地來到馬基特大街。星期六的夜晚,燈火輝煌的大街景色十分迷人。街上車流滾滾,交通擁擠,成群的人們在整潔寬敞的人行道上轉來轉去,彩色的燈光閃閃爍爍,計程車在車流狹窄的縫隙中搶道而行,試圖搶在綠燈前麵,不耐煩的司機們使勁地按著喇叭。一位女司機把車拐到單行道上逆行,隻聽到一片刹車的刺耳聲;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警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騎著摩托車追逐著不知哪一輛汽車;一陣警笛不知在什麼地方尖叫著,很快又在遠處消失。王大喜歡馬基特大街,但討厭開車到這裏來。“看什麼電影?”他問,“你想好沒有?”
“什麼電影都行,無所謂。”趙小姐說。
王大把他的四八款順風車直接拐到埃利斯大街,開進一個停車場。他們停好車後,走回馬基特大街。“為什麼你走得那麼快?”趙小姐問,“電影是連場放映的,你不會漏掉什麼。”王大一句話也沒說。他走到最近的電影院,看也沒看貼在電影院旁邊華麗而又俗氣的告示板上的彩色海報,就買了兩張票。倆人一言不發地進了電影院。
電影院放映的是一部彩色電影,以外國為背景,演員們身著色彩鮮豔的服裝。劇情中充滿折磨和殺戮,摻雜著做愛、色情舞蹈、爭辯和難以置信的特技。還有不少女奴和女兵,在馬背上舞刀弄劍的同時,並沒有忘記裸露她們的大腿。這場電影看得王大心頭深感鬱悶。他在椅子中煩躁不安。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不安和難受過。電影一結束,他馬上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說:“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