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鄉遇知己(1 / 3)

王戚揚自從把錢存到銀行以後,覺就開始睡得香了。一天,為了顯示聽從妻妹的勸告,他穿上了譚太太騙著他買下的西服。結果,他那天的動作非常僵硬,這讓他更感覺到穿外國衣服實在是不舒服。褲子似乎太緊,上衣的翻領使他感覺到自己像是裸露著身體,而且還有點冷颼颼的,好似衣服的前麵部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撕開了一樣。當他抬起胳臂的時候,兩條袖子似乎要把胳臂拽下來;另外,厚重的墊肩也讓他感到別扭,感覺就好像有人把他的胳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似的。那天過後,他把西服壓到了箱子底下,再也不打算穿它。

現在他感到比較安全了,所以他也時常離開格蘭大道,到偏僻街道和小巷弄裏閑逛一番。他驚奇地發現了許多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和聲音。緊閉的門窗裏邊所發出的麻將洗牌聲,從標有“音樂俱樂部”的樓房裏傳出的戲曲鑼鼓聲,麵條作坊、裁縫店以及店中圍在幹活的媽媽身邊玩耍的孩子們,櫃台高高的當鋪,提供所有傳統服務的理發店——包括掏耳朵和捶背,在沒什麼東西可賣的小店中閱讀中文報紙的退休老人……所有這些對他來說都非常熟悉,使他回想起中國。但是,閃爍著霓虹燈的酒吧以及酒吧裏麵喧囂的外國音樂,裝有眨眼睛機器的香煙店;張著大嘴巴講外國話、放聲大笑、對著瓶子喝棕色液體的年輕人……所有這些對他而言又有點陌生。一天晚上,當他正走出一個小巷弄時,聽見一個女人的咳嗽聲。他轉過身去看了一眼,一個銀發胖女人正站在一個門口旁邊對著他笑。她扔掉手中的香煙,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後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然後扭動著身體的中間部分,並對著他的耳朵說:“媽媽讓你快活,快活快活,懂嗎?”王戚揚立即轉身而去,快步走向燈火通明的格蘭大道。這個女人讓他想起劉媽談過的王大房間中的照片。這兩個女人都有銀白色的頭發。王大是不是和妓女一起出去過?他一定得弄個水落石出。

經過了到偏僻街道和格蘭大道北段的街道,王戚揚決定不顧格蘭大道北段的腥臭味道,一定要使自己熟悉那裏,因為他在那裏發現了很多自從他離開中國以後非常想吃的東西。他把它們記在心中,然後讓廚師把它們買回家,特別是芋頭、蓮藕以及幹蛇肉和鹹魚,都曾經是他非常愛吃的東西。

當他路過另一家商店時,發現許多他一直想買的從中國進口的其他食物。商店的櫥窗裏展示的品種就至少有一打,寫在紅紙上的品名貼在裝有貨品的壇壇罐罐上麵。他進去選了十來種:海龍和海馬——和羊肉或豬肉燉在一起是極富營養的中藥;狗鞭和虎鞭——人們相信能夠壯陽回春的雄性海狗和公虎的生殖器;廣西的壯陽蛤蚧;桂林的馬蹄——產自廣西首府的荸薺;虎骨藥酒;整潔的發菜——生長於流水中像頭發一樣的野菜,營養豐富;陳皮——曬幹了的紅橘皮;產自南海的頭等燕窩;廣東的蛇膽。他寫下品名,定購了這些東西,全部價錢為九十八美元。他用譚太太為他填好應急的一百美元支票付了款。他請店主把這些貨物送到他家中,再付兩美元給送貨的人做小費,正好花掉了支票上的一百美元。

王戚揚有這麼多令人激動的發現之後,到格蘭大道北段去探路的次數就更多了。他的咳嗽一直以來未見好轉,因此決定尋覓一些在夜間可以稍微減輕症狀的中藥。他其實並不打算把咳嗽完全治愈,在他看來,咳嗽有時會帶來某種快樂,似乎在他的家中可以提高一個人的權威。他在一家中藥店的門前停下腳步,審視著貼在櫥窗上的一則廣告。那是從一份華文報紙上剪下,用文言文寫的讀者來信,大致內容如下:“兄弟(寫信者本人)年輕時曾旅居墨西哥。由於勞作辛苦和沉溺於聲色犬馬,晚年方覺精力疲乏,常年困倦無力,心悸腎虛,功能漸衰……”來信接著敘述這家藥店的中醫怎樣妙手回春,如何用神奇的處方和在這家藥店抓的一流中藥使他痊愈,救了他一命。

王戚揚想,這位中醫可能不錯。他向櫥窗裏看了看,看到了一些從中國進口的幾種稀罕補藥。景德鎮大瓷盤上展示著這些品種:正宗東北鹿茸、正宗泰山靈芝、精選長白山人參、琿春鹿鞭、提神效果顯著的肉桂皮、營養極為豐富的無錫滋補藥茶。他一直對自己現在喝的人參湯不太滿意:或許該看看這裏的人參,比比價格,而且這裏的鹿茸看上去也挺地道。這些補藥中的大部分他都在中國服用過,還都挺有效的。

他走進藥店,站在明亮櫃台後的店主向他打著招呼。“先生,您想買些正宗的中國補藥嗎?”店主問道。王戚揚對他審視一番,覺得他還誠實。他鼻梁挺直,盡管戴著一副眼鏡,雙眼仍然顯得炯炯有神,他看上去有六十歲,但精神煥發,身板筆直,滿麵紅光。王戚揚是不會相信一副病秧子相的滋補藥商人的。他要來了紙和毛筆,選購了一些人參和一對鹿茸,寫在紙上。店主把他選好的補藥包在紙盒子裏,用紅繩捆好,然後拿出黑色的老算盤劈裏啪啦撥打了一番。因為已經知道這位買主聽不懂廣東話,他用毛筆把總計價格寫在草紙上:七十六美元。

他付完款後,順勢瀏覽了一下上百個占滿整麵牆壁直到屋頂的紅漆木小抽屜,讀了讀懸掛在通向一間內室門上的對聯,嗅著室內混雜著中藥味的空氣。真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他想著,拿起毛筆寫道:“把脈的醫生在嗎?”

店主看了看他寫的內容,點著頭笑了笑。他指著櫃台旁邊的過道,又點了點頭。王戚揚通過沒安房門的入口走進內室,一位坐在紅漆木桌後麵的中年男子向他打了個招呼。他留著一綹稀疏的山羊胡子,人雖清瘦,但也是雙眼炯炯有神,精神煥發。“請坐。”他指著身旁的一隻方凳邀請道,“老先生,貴體有恙否?”

王戚揚又一次要來了紙和毛筆。他用文言文敘述了自己的不適,暗自裏有點顯擺書法的意思。中醫把他的眼鏡推到頭頂上,拿過紙來在僅有的燈光下大聲地閱讀一遍,然後拿起筆來用草書評述如下:“久咳十載乃頑症也,西醫亦無治愈良策,必取開膛破腹之法。千年以前遍嚐百草,以求發現其藥用價值之草藥之父神農氏,傳下專治久咳不愈之良方,二十載之頑症亦能克之。”他把寫好的紙遞給王戚揚,密切注視著他的反應。王戚揚端詳著中醫的草書,認為盡管有點欠缺勁道,但還算是不錯。他的行文雖然帶有一些掮客氣息,卻也無懈可擊。他轉而一想,中醫又不是詩人,這一位能有這樣的寫作功底,最起碼可以確定他不是一個江湖郎中。他甚感滿意,於是請他診斷。中醫把一個繡花墊子擺在他的麵前,示意他把手腕放在上邊。把完兩個手腕的脈搏之後,又看了看他的喉嚨和舌苔。

望切完畢之後,中醫打開自己書桌的中間抽屜,拿出一張印有自己的中文抬頭的上等宣紙,精心地把它攤開在桌麵上,閉上雙眼,仰靠在椅背上思忖片刻。突然,他睜開雙眼,拿起毛筆在處方上寫道:“一切病症皆有前因,世上草木皆有益於人類健康,關鍵在於搭配準確,巧妙施藥。患者久咳不愈已十載,觀其脈象與苔色,實乃風寒燥火侵襲心肺。為除病根,宜以驅風寒、敗燥火之草藥攻之。”然後,他逐項寫下藥名,在藥名下麵注明劑量。

王戚揚付了三美元診斷費。離開之前,他和中醫交流了幾句有關書法的看法,分手時他們禮貌地躬身道別。他完全同意中醫的診斷,心中對他的信任程度大為增加。

出了中醫的診室,他走向藥店店主。店主接過處方開始配藥,用一把小手秤精心稱量處方上的每一種藥物。他把草藥包成許多小包,然後把這許多小包包成一個大包,用紅繩捆好。

王戚揚把草藥帶回家交給劉媽,她已經為王家熬了二十多年的中藥,已經成為熬藥專家,對其中的每一個步驟操作得準確無誤。有時候,她通過檢查草藥,能看出患者得的是什麼病。在她準備用一個老藥壺子熬藥的時候,一打開藥包就知道,老爺要治咳嗽了,因為她在草藥中發現了一些薄荷葉和幾個蟬蛻,前者用於清除人體中的虛火,後者用於驅除人體中的風寒。

中藥一熬好,劉媽就把它送到王戚揚的房間,把黑色的藥湯倒進他麵前的一個大碗裏。王老爺微蹙眉頭喝下苦藥湯後,吃了一片糖漬冬瓜,驅除舌頭上的苦味。

“我買了一些長白山的人參和一對鹿茸。”王老爺在劉媽對他絮叨了一番雞毛蒜皮的家務事後對她說,“我想讓你把它們放在安全的地方,在陰曆九月的十一、十五、二十八和陰曆十月的初二為我熬人參湯。我想在陰曆十月二十一吃鹿茸。我已經看了黃曆,黃曆上說這些日子適宜進補。”

劉媽記下了這些日子後,拿走了貴重的補藥,非常高興王老爺對她仍然比對王宅中的任何人都信任。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擔心廚子在王宅日益比她得到賞識。自從廚子放棄餐館工作回到王宅,他必須加倍努力,用他的廚藝取悅王老爺。從王老爺略有好轉的胃口來判斷,顯然廚子一直幹得不錯。那可讓劉媽相當著急。有時候她真希望廚子犯個大錯觸怒王老爺,最近甚至老想給老爺愛吃的菜肴中放上一大勺鹽,然後老爺就會遷怒於廚子。既然現在她已消除了老爺不信任的疑慮,感覺就稍微好了一些,於是決定暫緩實施那個小小的詭計。

盡管王戚揚的咳嗽似乎好轉很多,他還是去看了幾次中醫。他發現去看中醫並和他談談書法十分愉快。他們都很喜歡書法,也崇拜相同的詩人。一天下午,王戚揚去看中醫,但中醫已經被一位女患者叫到家裏去看病了。王戚揚也不想等他。他走出藥店,向格蘭大道北麵走去。他此刻的心情很好,決定再往北走遠一點,到人們稱為北海灘的外國人住宅區去探探路。這是他幾次難得走出唐人街邊界的罕見經曆中的一次。他沿著人行道閑逛,邊走邊看,眼光瞥視著黑暗的酒吧,但並不會轉過頭去窺測。在他眼中,整條大街上沒有別的,到處都是酒吧。有時,一陣陣微弱的酒精氣味撲鼻而來,會令他皺起眉頭,加緊往前走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