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在哥倫布大道和太平洋大街交會的路口等待交通信號時,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向他擠眉弄眼,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語言。他沒有理睬她,那女人對他嗤之以鼻。然後沒有多等,徑直扭著屁股過了馬路。王戚揚突然感到自己做得不對,她也許是一個問路的好女人,自己表現得很粗魯,給唐人街和外國人住宅區之間保留的友誼抹了一個黑點。他跟著那個女人,希望自己能追上她向她道歉,那女人進了國際村後就消失了。王戚揚走進國際村後,對大街上的陌生氣氛驚愕不已,滿大街都是酒吧和夜總會,門外都掛著不少外國裸體女人的圖片,就像中國人的店鋪在春節期間貼在門口的對聯似的。
正當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觀賞一些圖片的時候,一個安著假紅鼻子、戴頂黑帽子的男人把他強拉進一家夜總會。夜總會裏,一個打扮得妖裏妖氣的金發女郎正在小舞台上扭來扭去。三個男人組成的小樂隊正在演奏奇怪得像大輪船發動機的噪音一樣的音樂。一位苗條女郎迎上前來,把他領到離舞台最近的桌子邊坐下。正在舞台上扭動的金發女郎開始往下脫她那妖裏妖氣的長袍時,嫵媚地向他微笑著。“你想要點什麼?”苗條女郎笑著問他。
在努力為唐人街和北海灘之間的友誼作點貢獻的思想支配下,王戚揚對她回報以微笑,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遞給她,她接過鈔票後又問了一遍:“你想要點什麼,先生?”
王戚揚搖了搖頭,示意她自己聽不懂她的外國話。女郎笑了笑就離開了。不一會兒她端來了一杯高腳杯黃色飲料和一個黑盤子,盤子上麵放著三美元舊鈔票和一些零錢。他指著錢擺了擺手,女郎迷惑不解。他指了指錢,又指了指女郎,然後又擺了擺手。女郎的臉紅了,她拿起錢,熱情地向他致謝。開心地笑著,王戚揚滿意了。他既對女郎表現得非常友好,同時又放棄了他不願意要的舊美鈔。
這時,金發女郎已經脫下她的長袍,又開始在小舞台上歡躍起來,隨著強烈的音樂節奏急切地扭動著她身體的中間部分,她的雙手飛舞著觸摸自己的乳房和大腿,或者撩撥著自己那熊熊火焰般的波浪式金色長發。她時不時地微笑著鼓圓雙唇,好像她正在吹什麼東西似的。王戚揚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動作,實際上,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穿著這麼一點東西的女人。他注視蠕動著的白色肉體,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想走掉,卻又害怕顯得粗魯。他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黃色飲料。簡直太涼了,他差點吐出來。他這一輩子也從來沒有喝過摻了冰水的酒。他咽下酒後,打了個冷戰。它簡直比最苦的中藥湯還難喝。他弄不清不喝外國飲料是不是不禮貌。
現在,舞台上的女郎更放肆了,摘掉了蓋在她乳房上的那塊小布,把她那碩大的乳房亮了出來,隻剩下乳頭用半美元大小的一小塊金紙蓋著。那倒沒讓王戚揚感到有多難堪,因為他在中國看見過許多女人的乳房,裸露在外麵奶孩子。但當女郎開始脫那蒙在身體中間的一小塊綴有流蘇的布條時,王戚揚差點跳起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把那塊布扔到黑幕後麵,歡躍地跳向前台,然後,又踏著漸強的鼓點扭動她那近乎全裸的身體,她的身體恰好在王戚揚的頭上。
王戚揚猛然彈起身來,掀翻了小桌,急忙逃出夜總會。他的臉氣得通紅,用絲帕瘋狂地擦拭額頭,快步走出國際村。想想居然會讓女人的下半身在自己的頭上那樣扭動,他真是覺得晦氣。他必須趕緊回家,洗去渾身的晦氣,用香薰薰自己的腦袋。他快步穿過大街,沿原路返回。在路過一個小巷弄旁邊的酒吧時,他透過玻璃窗,看見兒子王大正和一個女人坐在一張桌子旁親熱地聊天。他停下腳步,稍微轉個身看了她一眼。她穿著質地很好的灰色西式服裝,她的黑發盤在頭上,在頭頂上紮了個道士樣式的頭結。她不僅一副道士相,而且還長著一臉大麻子。一個滿臉大麻子的女道士穿著一身西式服裝……她不是個女魔鬼又能是什麼?王戚揚非常震驚,急忙轉身而去。他不清楚這些天在兩個兒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很晚才回家,不但與外國女人交往,還和這樣的女魔鬼泡酒吧;另一個滿口外國話,吃飯不用筷子,看莫名其妙的連環畫,整天把一個醜陋的皮球扔來扔去。他必須在他們變得過於野蠻和西化之前采取一些措施。他必須把王大的事情講給妻妹聽,讓她幫著管教他。至於王山,也許自己能夠單獨對付他。他,首先要命令王山學習孔孟之道,然後把中國人基本的禮教傳授給他……
他匆匆忙忙走著,焦急地想著辦法,拿不準到底該往哪兒走。在百老彙和哥倫布大街的交叉路口,他完全迷失了方向。有六條大街在這裏交會,他又看不懂路標上的街道名字,他驚慌失措地東張西望。大街上燈火閃爍,車流滾滾。一直到認出一個高高的宗教建築的塔頂,他才找回到格蘭大道。他呼出了一口長氣,彙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回到唐人街,他就發誓,以後如果不先看看黃曆是否適宜出遊,他是再也不會到外國人住宅區冒險了。今天真是個晦氣的日子,一直被魔鬼纏身,所有事情都沒有好兆頭。他必須趕緊回家,用香好好熏一熏。
回到家中,他把用人都支派得忙活起來。他讓劉媽準備洗澡水,再點上幾根香,派劉龍去請譚太太來開緊急會議,告訴廚師晚上吃素齋,因為他必須為拜佛做好準備。
王老爺剛剛洗完澡,徹底熏了香,譚太太就來了。他在客廳會見了她,告訴她今天在唐人街外麵的奇遇,唯獨省略了裸體女郎跳舞的部分。譚太太噘著嘴唇聽他講,不讚成地搖著頭。“你不應該去北海灘。”她待王戚揚講完之後埋怨他說,“那是個人們尋覓豔歌、女人和美酒的地方。你這把年紀的人在那裏落腳簡直是個恥辱。你在那裏沒有遭劫或被壞女人勾引,我很替你高興。我聽說國際村有色情表演。你沒有在那個方麵著迷算你幸運……”
王戚揚咳嗽幾聲,趕緊轉移了話題,“妻妹,你常見王大嗎?”
“不常見,隻有他到我家借錢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姐夫,你是個大方的人,但我覺得你對你的兒子們特別摳門……”
“他是這麼說的嗎?”王戚揚氣憤地打斷了她。
“當然不是。”譚太太說,“王大一直很敬重你。但你對待他的方法有問題。你每個月給他多少零花錢?”
“每個月五十美元。他從來沒有多要過。”
“每個月隻有五十美元?你不知道所有東西的價格都翻了一番嗎?怪不得他老是缺錢花。過去幾個月來他一直向我借錢花。因為他將要繼承我的財產,所以我沒告訴你,也沒有記賬……”
“你正在寵壞他,妻妹。”王戚揚打斷她的話,“你知道他一直在幹什麼事嗎?他一直請女人泡外國酒吧!”
譚太太看上去似乎受到一點震動,但很快就點了點頭,為她的外甥辯護起來,“年輕男人應該消遣消遣,姐夫。他們生活在現代世界裏。依我看邀請一位女性朋友,請她喝上一兩杯沒什麼壞處。”
“今天下午他帶著一個麻臉女人去了外國酒吧。”王戚揚說,“而且實際上他們是在大街上喝飲料和談天,每一個過路人都像看籠子裏的野獸一樣看他們。你認識那個女人嗎,妻妹?她穿西式服裝,頭發做得和道士的發型一樣。我看她就像個女魔鬼。”
譚太太答道:“我認識她。她是服裝廠的裁縫,正在研究時裝設計。王大告訴過我她的事。他們喜歡像姐姐和弟弟一樣交往。”
“他就不能邀請其他女人出去嗎?邀請個長得漂亮點的不行嗎?”
“實際上,能邀請任何人外出都算是他的運氣。”譚太太說,“在美國,華人女孩短缺。就連我這把年紀,還經常被人請去看電影呢。姐夫,王大是個好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幹涉他的社交生活,而且你應該相信他的話,他和趙小姐之間沒有什麼事。”
“我一定要注意不讓他們之間出什麼事。”王戚揚說,“我可不願意娶一個麻臉的兒媳婦。她的麻臉相將給家裏帶來晦氣。妻妹,我叫你到這兒來,就是想請你看著王大一點兒。我難得見到他,因為他吃完早飯一出門,大多在外麵吃飯。而且好像他挺怕我的樣子。這是好事,但他怕我怕到躲著我的分兒上,卻不是好事。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大努力,不讓他步入歧途。既然他跟你比跟我親近,我想把他的私生活交給你監督。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妻妹,給他的零花錢過多可不是一種好的監督方式。”
“我可不擔心那事。”譚太太說,“他是個獨立性很強的孩子,已經許諾要歸還從我這兒借走的每一美元。這足以說明他不會胡亂花錢,那是我姐姐遺傳給他的美德。”她眯著眼睛看著王戚揚問道:“順便問一句,你的西服出了什麼問題?好長時間沒見你穿它了。”
王戚揚咳嗽了幾聲,“哦,哦,我抽水煙袋的時候不小心燒了個洞。”他說完,試圖轉移話題,“關於王大,我希望……”
“我們現在不談王大的事。”譚太太打斷他的話,“孩子沒有什麼錯誤。請把你的西服拿出來,讓我看看那個洞。趙小姐是個裁縫好手,我拿去請她幫你補一補。”
“已經沒法補了。等我在黃曆上找到一個好日子,再去買一件回來。”
“你不能把那麼貴的一套西服就這樣扔了,它花掉你一百二十美元。把它拿出來。我是個女人,有資格說它是否還能夠修補。”
王戚揚為了避免爭吵,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他決心已定,絕不再穿那件西服。他打開鐵櫃子,從底部拿出西服。接著就用點著火的紙撚把它燒了個洞。他先在右邊口袋處燒了一個五十美分硬幣那麼大的洞,然後在另一邊又燒了一個更大的洞,以便達到不能修補的程度。他用手掌揉了揉洞口,好讓它們看起來顯得舊些。洞口燒好之後,他把水煙袋裏的水往西服上噴了一些,壓掉新火燒過的氣味。他心中有點欺騙和犯罪的感覺,拿著衣服走進客廳,心跳加速,臉色極為不自然。譚太太皺著眉頭審視著被燒壞的衣服。“哦,怎麼搞的?”她盯著他懷疑地問,“難道你抽水煙袋的時候睡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