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鄉遇知己(3 / 3)

“衣料是羊毛的,很容易起火。”王戚揚說。

“燒了這麼長時間,一頓飯都該燒熟了。很慶幸的,房子沒有著火。好吧,我把它帶給趙小姐,看看她有沒有什麼辦法。她是個出色的裁縫,使針用線十分靈巧。”

譚太太走後,王戚揚回到自己的房間,陰沉著臉。這一天他實在有夠倒黴,最倒黴的是燒壞了花掉他一百二十美元買來的新西服。假如那個麻臉女人巧得能夠修補好他西服上的洞,也許他還得再穿上那件衣服,那麼,把它燒壞就是一種浪費。他弄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讓小姨子來幹涉自己的生活。也許自己對她的依賴性過強了,假如在中國,他早就讓她見鬼去了。

第二天,他的咳嗽似乎更嚴重了。他決定打亂自己的日程安排,上午去拜訪一下中醫。他覺得整個唐人街隻有那位中醫和自己有共同語言。他倒寧願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去拜訪他,而不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

中醫對他表示了熱烈的歡迎,並且倒給了他一杯藥茶。他們相互用各自的方言詢問了一番對方的生計情況,盡管相互之間並沒有完全聽懂,但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客套話,也就沒有細問。接著就一本正經地以書寫方式轉到其他的話題上去。“您的咳嗽見好否?”中醫用草書寫道,有意識地把字寫得難以辨認,以顯示他在書法上有所長進。王戚揚未有任何遲疑,接過毛筆答道:“我這咳嗽在您的藥力麵前甘拜下風,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昨天由於自己不慎,邪氣降臨寒舍,病魔趁隙而入,今晨似乎更為肆虐。”

中醫拉下老花眼鏡,看了看這幾句話,點了點頭,從抽屜裏拿出繡花墊子。他閉上雙目,中間三個手指用力搭在病人的手腕上為他把脈。他翹起的小指像一朵盛開的蘭花,他交替地按緊和鬆弛那三個手指,似乎是在試圖探查王戚揚脈搏中最微弱的失調脈象。他為王戚揚的兩腕把過脈之後,念念有詞地咕嚕一番,拿出帶有抬頭的特製處方箋,鋪在自己的麵前,然後靠在椅子上麵無表情地思忖片刻。

“人體陰陽必須調和。”他寫道,“身體功能的任何失衡皆為陰陽失調所致。患者脈象時而微弱,乃陰陽失調之脈象,故而平衡患者體內之陰陽為首選上策……”

他將複雜的處方寫成一份冗長的詳細介紹。王戚揚讀著它,認為行文要比上一次更為流暢,書法也比上一次更為流利,不少筆畫中蘊含著上等書法不可或缺的品性——真正的勁道。從中醫那裏獲得更多的信心之後,他把診費增加了一倍,中醫爭執著推辭一番後,終於收下了。

“我並不希望把咳嗽完全治愈。”王戚揚寫道,“隻要輕微的咳嗽不影響健康和縮短壽命,有點咳嗽倒是我的一點樂趣。”

“治愈十多年的久咳亦非易事。”中醫寫道,“但您的咳嗽不會影響長壽,您的麵相為長壽相。您下頰凸出,主您晚年之命,而且您不必擔心邪氣會侵襲您的晚年,因為您的胡子長得很好,可以擋住邪魔的侵入,所以長壽是沒有問題的。”

“您會批八字嗎?”

“是的,那是我職業中的一部分。但您的八字用不著批,因為您的麵相像天書一樣明顯。”

“犬子已到結婚年齡。”王戚揚寫道,“我想把他的八字批一批,看看他將來該娶什麼樣的妻子。”

中醫研究著王大的生日,掐著手指計算年份,嘴中念念有詞,“他是水火之命。他現在正和許多女人糾纏不清,風波頻起,但這些女人命中注定不會和他結婚。在我看來,他命中注定的姻緣在東方。假如他找的女人不是來自東方,婚姻生活就不會幸福,因為他出生於羊年,所以一定不能和虎年出生的女人結婚。”

“他能和一個破相的女人結婚嗎,比如說一個麻臉女人?”

“絕不可能。”中醫寫道,“但您的兒子由於生於羊年,本性柔順,如果不盡快中和完婚,一樁命運相克的婚姻就可能完全發展成真。既然他的幸運之星在東方,為何不從香港找一個相親新娘呢?那就會衝掉所有可能侵入他生活中的邪氣。”

王戚揚考慮了一會兒這個建議,點點頭,並咕嚕了幾句,然後寫道:“自從兩年前我那連襟譚先生過世以後,我在香港舉目無親,此事沒有可信之人托辦。”

“或許我能效力。”中醫寫道,“我認識一個媒人,他交往廣闊,且又誠實,口碑頗佳。或許他能為您兒子找到合適的配偶。而且為了確保婚姻可靠,待我仔細批完您兒子的八字,再把您兒子的生辰八字給他寄去。”

王戚揚眼睛一亮,馬上拿起筆來寫道:“非常感謝您的好心幫助。請您著手安排並讓媒人放心,如果佳偶選成,必有厚報。盡管犬子並非超常天才,卻也是知識分子,相貌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他為人誠實,知書達理,孝順……”他止住筆,不想寫下更多兒子的美德,而且他突然變得信心不足起來。他認為,在這種事情中,雙方以誠相待才具有最基本的重要意義。

中醫點點頭,笑了笑。“對您兒子的美德,我毫不懷疑。”他寫道,“為了一箭雙雕,或許您也可以想一想為自己物色一位填房?假如您那尊貴的夫人仍然健在,隻當這個建議是胡說八道,因為在這片土地上,納妾是不被允許的。”

“賤內已過世數年。”王戚揚寫道,“而我也已老得過了娶親的年齡。”

“沒有人老得不能再結婚。”中醫寫道,“這家藥店出售的有我鄭重推薦的正宗海狗鞭。那是從正當盛年的雄海狗身上取下的完整性器,保證能使一個六十歲的男人感覺自己像四十歲一樣,而且一位經常服用補藥的老年人老來得子,再生三四個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多子確實是個福氣。”王戚揚寫道,“但是在外國出生的孩子總是不孝順,沒有他們倒好。”

“也許你是對的。”中醫寫道,“但是娶一位年輕夫人,就算隻為暖暖冷被窩也沒有任何壞處。”

王戚揚寫道:“我住的外國房子安裝有不少外國設備和鍋爐,日日夜夜供給暖氣,熱度足矣。”

兩人哈哈大笑,點著頭連說“對,對”。王戚揚付了五美元相麵費,中醫連續推辭了三次,最後還是收下了。他們高興地分了手,王戚揚在回家的時候,感覺到溫暖的友誼正在他們之間發展著,今天上午的收獲可不小。

王老爺走進家門的時候,聽到了那種隻有在下人們的住處才能聽到的吵鬧聲。他急忙走進客廳,意外地發現,劉媽和廚師正在激烈爭吵,而劉龍正在忙著往王山腦袋上的腫包擦抹清涼油,王山坐在一把椅子上,鼻孔裏塞著棉花團。“怎麼回事?”王戚揚問。

劉媽和廚師兩個人都停止了吵鬧,而王山卻有點忐忑不安,這時,王宅內口舌最為伶俐的劉媽一口氣講述了整件事情的原委,王山在薩克拉門托大街的華人運動場被一個野孩子打了,這對王宅來說當然是一個侮辱,所以她讓廚子到那裏去揍那個小流氓一頓,但這個忘恩負義膽小如鼠的王八蛋拒絕按她的意思去辦,還說什麼他的活計就是做飯……

王老爺氣憤地打斷了她的獨白,“王山,到我房間來。”說完他就向炕走去,從炕後拿出一根四英尺長的竹棍子,然後進了自己的臥室,板著紫紅色的臉。在房間裏,他從內室的櫃子中找出《四書》,回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四書》放在竹棍子旁邊,等著王山。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兒子在大街上打架。那簡直就像告訴整個唐人街自己家欠缺家庭教養,當父親的管束不了自己的野孩子,真是大失體麵。他必須懲戒王山,開始給他灌輸孔夫子的基本道德禮教。“王山!”他等了幾分鍾不見王山進屋,禁不住大吼一聲。

王山正站在門外,試圖鼓起勇氣邁進門來。他一聽見叫自己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跨進門來。“站近一點。”王老爺命令道,竹棍子已握在手中,“大膽!你竟敢自貶身份去和街上的野孩子打架?”

王山兩條腿移來移去,用帶有英語口音和語法的中文回答:“如果有人打我,我必須還擊,我們老師說過。我不願意有任何人叫我膽小鬼。”

當王戚揚終於領悟王山的意思時,真有點為這種奇怪的教育所震驚。他當即決定,等王山在美國人辦的小學畢業後,就把他送進唐人街的華人中學讀書,另外,每隔一個晚上,在家中給他補一小時孔夫子的課程。這或許會使這個孩子的言談舉止更像一個中國人。他看著王山流血的鼻子和前額上越來越腫的大包,突然生出同情心來。這孩子今天挨揍已經夠多了,或許這次對他的體罰應該省略掉。“王山,”他的聲音此時柔和了些,“我們的聖人講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真正的英雄麵對強敵的時候,總是回避衝突。為了讓你在這個野蠻社會中得到保護,我決定把你送到華人學校讀書,然後再單獨教你讀《四書》。”

王山看到父親的手從竹棍子上移動到中文書籍上,臉色立即晴轉多雲。他剛剛想要申辯,隻見父親已經打開《四書》中的一本,開始教授第一課。“《中庸》,”王老爺清了清嗓子,虔敬地大聲讀起來,“第一章,子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