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城裏漂泊了多年,終於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是1993年11月15日。根據市政府規定:每年的11月15日,全市樓房的暖氣設備開始供暖。我住的雖是老式的筒子樓,牆壁上照樣有一溜漆成銀灰色(像飛機的顏色)的暖氣管。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與我相伴的是前任房主遺棄的一小堆垃圾),撫摸著逐漸增溫的暖氣管道(裏麵有沸水循環流動)百感交集:我在這座城市的個人生活終於進入一個溫暖而有保障感的階段。

每年的11月15日,都人為地劃分了自然季節。從這一天開始——在北京人心目中,就進入冬天了。人們需要考慮過冬的方式了。市民的居住環境被嚴格地分為兩種:住樓房的與住平房的。凡是樓房都有暖氣供應——不失為某種優越感。至於平房(包括舊式的四合院),則需要提前儲存大量的蜂窩煤,以便生爐子取暖。所以對住平房的,單位會補貼一定的煤火費。凡是住入樓房的,從此便與蜂窩煤無緣,因為北京的樓房大多帶“雙氣”(煤氣和暖氣),他們欣然地與一個灰蒙蒙的舊生活告別,並且憐恤地關注著搶購蜂窩煤的平房居民在濃烈的人間煙火中掙紮。

在搬入樓房之前,我有過租平房住的漫長經曆——每逢冬至則暴露出弊端——怎麼取暖過冬是很傷腦筋的問題。南方人一般是不太會生煤爐的——尤其是有許多高超技巧,譬如怎樣封火,以便上班回來後打開爐門,就能使爐火複燃。我試過幾次,可每次下班推開家門就感到寒氣森森——煤爐早已令人泄氣地熄火了。重新點火不僅費事,而且費時間——至少要兩小時後,室內的溫度才能轉暖。臨睡覺前仍然需要給爐子封火。這一切真是太難伺候了。我總是看見工人出身的房東手腳麻利地用濕煤餅封上火,然後甩上門頭也不回地上班去了。徒有羨魚情,卻無法退而結網。在北京的平房裏過冬,我這個外省來的讀書人,是很尷尬的。這是屬於冬天的尷尬。幸好單位的辦公樓裏有暖氣,我每天總在樓裏滯留到很晚,從不缺勤,以至領導跟我開玩笑:“辦公室在你眼中相當於賓館了吧。”這就是暖氣對我的吸引力。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唱的:我想有個家——但這必須是個帶暖氣的房間,有暖氣才稱得上真正的家。

所以我搬進沙灘北街的筒子樓,那份進入了天堂般的喜悅,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永遠記住了1993年11月15日,暖氣進入了我的生活,我也算終於擺脫了冬天的圍困及其尷尬——我可以滿麵春風地過冬了。我住的是文化部後院,有一座陳舊結實的鍋爐房,據說這一帶的暖氣供應,全靠鍋爐房日夜燃燒——把沸水通過暖氣管道輸送到每個家庭。因而院內還有一片空地,每年冬至之前,便有整車整車的煤卸在這裏,供燒暖氣用。第二年春天,半層樓高的煤堆也消耗殆盡。人類就是這樣向大自然索取光與熱的。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仰望著樓群裏那一扇扇燈火通明、溫暖如春的窗口,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我同樣想深入這座城市的記憶,了解舊時代的北京人是怎樣過冬的。在林語堂的筆下有所記載:“人們逃進了掛有厚棉門簾的大門內,門簾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風吹得它嘎嘎響……屋子裏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燒的木炭放在廚房中,直到不冒煙了再放入銅盆裏,蓋上熱灰。窗戶用厚實、耐用、柔軟的紙蒙住,可用來隔離冷風和熱氣。真正的禦寒措施要屬土炕。那是修在屋內的臥榻,通常是順著屋子的長度而設的,能有七八英尺寬,和一般床的長度一樣。這種炕用泥和磚築成,生火和通風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能是代替坐椅,晚上才用作床。不富裕的家庭,取暖設備很有限,冬天裏可能全家人都擠在一個熱炕頭上睡覺……”駱駝祥子是這樣過冬的,八旗子弟也是這樣過冬的。再往遠點想,曹雪芹恐怕正是趴在這樣的炕桌上,一邊嗬氣搓著手,一邊斷斷續續地用蠅頭小楷寫下了《紅樓夢》。北京的冬天喲。

現代人是幸福的,可以在帶暖氣的房間裏過冬,一進門還需脫下外套,在室內僅需穿一件毛衣——他們是無法想像舊時代冬天的嚴酷。北京城裏的最後一座土炕,恐怕也已經拆除了。在冬天,我們享受著溫室裏花朵的待遇。有一個下雪天陪外地朋友逛故宮,忽發奇想,仔細觀察殿堂裏的陳設,發現禦寒用具也不過幾隻銅炭盆和手爐腳爐之類——跟今天的生活相比真是太落後了。皇帝也不過如此。回到帶暖氣的樓房裏大家感慨良多:看來我們比那個時代的皇帝還要幸福。於是多了一份比較而言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