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前和女友在昆明湖劃船,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半開玩笑地說:“讓我們蕩起雙槳!”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會兒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我倆隻好頗有點狼狽地棄舟登岸,找一處避雨的地方。當我們一溜小跑鑽進萬壽山腳下帶頂篷的長廊時,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雨點把琉璃瓦和雕欄玉砌擊打得劈啪作響。說實話,我對眼前的這座古代建築物充滿感激。不知道光緒皇帝與珍妃是否在這裏躲過雨?但此時此刻,它分明是為一對現代的小情侶預備的。使我和女友不至於成為落湯雞,掃了遊興。我把這感受說出來了,女友笑話我:“皇帝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其實,我對王冠並沒有什麼興趣,我所想做的,不過是一段鴛鴦蝴蝶夢而已。
頤和園的曲徑長廊,確實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既可觀山色,又可賞水景,何況身邊尚有佳人相伴,盡可風雨無阻地作閑庭信步。此中的情調,似乎不亞於在水麵泛舟。這麼一想,我又對說變臉就變臉的老天爺並無怨言了——沒準這一切都是它刻意安排的。當年,撐著一柄油紙傘的許仙,不就是在西湖的斷橋邊邂逅白娘子的嗎?在雨打芭蕉的昆明湖畔,我也一樣體會了古老的愛情的味道。
正想繼續說些逗女友開心的話,忽然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來,在長廊的頂篷乃至梁柱之間,繪滿了裝飾性的圖案與花紋。而且每隔幾步遠,就會出現一幅濃墨淡彩的畫圖:有的是花鳥,有的是山水,有的是人物(仕女或神仙呀什麼的)……很多甚至是帶情節的,演繹著民間的神話傳說,譬如唐僧取經,譬如八仙過海,譬如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等等。就跟看連環畫似的。我癡迷地一幅幅看下去,甚至忽略了身後跟隨的女友——她一定以為我中了什麼魔法吧?別生氣,小寶貝!
可以肯定,這是清代建頤和園時的原創,帶有那個時代宮廷繪畫的鮮明風格。由於年久失修,彩繪業已褪色,散發出一種滄桑之感。曾經入木三分的鐵劃銀鉤,變得模糊了,需要努力地去辨認。可不管是書生的袍袖還是仙女的裙裾,依舊保持著飄逸的姿態,令我聯想到“吳帶當風”的典故。當初的匠人在一筆筆勾勒時,絕對投入了充沛的感情。隻可惜,他們的名字已失傳了。他們不會是郎世寧的徒子徒孫吧?說起來不好意思,有清200多年出過無數的宮廷畫家,我隻知道一個郎世寧。偏偏這郎世寧還是個“老外”(意大利傳教士)。為討好乾隆,他甚至給香妃畫過肖像。郎世寧參與過圓明園的設計。難怪圓明園的建築顯得那麼洋氣呢。
皇帝消失了,畫匠消失了,宮廷詩人消失了,整個清朝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這座山,這片水,這段拱廊——乃至拱廊裏美人遲暮的彩繪。
我從拱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仿佛走完了一個華麗的王朝的曆史。有人在拍我的臂膀:“雨已經停了!”我才神思恍惚地回到現實之中,重新看見女友的笑臉。她嗔怪道:“你都快要看傻了!”我趕緊安慰她:“別吃醋。它們不是真的。”
我又開始感激這場雨了。它使我歪打正著地來到這古老的畫廊,使我不至於與一個奇跡擦肩而過。而遙遠的藝術之魅力,居然使我暫時疏忽了身邊的愛情——可真叫絕了。我的脖子都仰酸了。但我相信,為之所迷倒的,絕不僅僅我一人。
後來查閱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發現他對頤和園的畫廊也情有獨鍾:“一座華美的拱廊立於岸上,兩端立有兩尊來曆久遠、聞名遐邇的銅獅,整個湖岸線都是由綿長的漢白玉欄杆和蜿蜒伸展的彩繪長廊環繞著的,以秀美著稱。站在拱廊之下的人們可以看到隔湖相對的龍王島,以及通向島上的十七孔橋。再向遠望,在島的一角,橫有一座以其精美而著名的橋,人稱羅鍋橋或駝背橋。”在拱廊之內,一抬頭,就能看見畫山繡水: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而拱廊之外呢,山水如詩,風景如畫。人在拱廊下行走也像一條魚遊於畫境之中。而拱廊本身,就是為裏裏外外的畫卷配置的鏡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