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有股怪味,北京人嗜之如命,外地人卻敬而遠之。這真稱得上是一種考驗。“不稀不稠,灰裏透一點綠,老遠的就能聞到一股酸澀味。不愛喝的,聞一聞,捂鼻子,嚐一嚐咧嘴,說是活像泔水。可愛喝的,聞見那股味兒就流口水,說是一輩子不喝豆汁兒算白活了。老北京多愛喝豆汁兒,看一個人是不是老北京,問問他愛不愛喝豆汁兒,就夠了。”詩人劉征也持這種觀點。他說透過他談論豆汁的語氣,就該猜出他是個老北京。他對豆汁的感情甚至比林海音、梁實秋等遊子更純粹——不是為了懷舊,隻是為了解饞。

對豆汁的好感,不是靠好奇就能培養的。聽他們這一說,我連試都不敢試了。豆汁會使一個人記住自己的身份: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是誰?這有點像法國的高更那幅現代派名畫的標題。豆汁攤,是北京街頭最古老的大排檔。北京人與外地人最大的區別,恐怕不僅僅是口音,還在於能否喝得慣豆汁。我借此調侃一下:看來在北京的飲食文化裏,豆汁是讚成“血統論”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對某種特有的食物情有獨鍾,幾乎構成遺傳的記憶——豆汁堪稱是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人有記性,還是豆汁有記性(乃至鑒別能力)?

老北京的滋味,除了豆汁之處,還有哪些?前些天,在東直門的某涮肉館,我品嚐到早就聽說過的麻豆腐與芥末墩兒。等待火鍋支起來的功夫,店主先給上了一盤顏色不大好看(灰色)的麵糊糊狀的熱食,上麵澆有辣椒油。我挖了一小勺,很謹慎地放進嘴裏,從舌頭到整個腮幫子,先是香噴噴的,繼而麻酥酥的,瞬間就體會到酸甜苦辣鹹等無窮的滋味。不等人介紹我就猜出來了:這該是大名鼎鼎的麻豆腐吧。總算是領教了。好!名副其實。吃完麻豆腐,我的情緒裏,居然多多少少添了點滄桑感。應該說這種滄桑感,原來就凝練在麻豆腐那變化萬端的滋味裏。

接著端上桌的,是芥末墩兒。所謂“墩兒”,是指切成小塊的白菜幫子,在熱鍋裏燙過了,再拿涼水激一下,然後一層層地碼進盆裏,每碼一層,都要撒一層芥末及糖醋等調料,悶上幾個鍾頭再吃。我嚼了一塊,倍兒脆,可黃澄澄的芥末又辣得我吐出舌頭直抽涼氣兒,眼淚都快給嗆出來了。但又感到周身通泰,直呼過癮。據錢世明先生介紹:過去老北京人過陰曆年,飯桌上都有一碟芥末墩兒,不說家家少不了有,也是少不了家家有!“近二十來年,自家兒做芥末墩兒的不多了。倒是上了近年來開張的京味飯館的菜譜……真正老北京人兒,還舍不得它。所以我們作為真正土生土長老北京人,希望大家夥再過年的時候,都把芥末墩調回到飯桌上來。我們敢說:您要吃上它,那才一口嚼出老北京的年夜味兒呢!”年夜味兒怎麼講?莫非就是芥末墩兒的味道?真夠刺激。

麻豆腐與芥末墩兒,堪稱味覺上的狂歡,使人口腔裏的每個細胞都活躍起來。說得玄妙點:讓人覺得自己被整個兒打開了。吃完這兩道開胃小菜之後,火鍋也滾開了,我狼吞虎咽,比平日裏至少多涮了兩盤羊肉。

酸甜苦辣鹹,再加上一個麻,莫非就是北京的滋味?是北京的滋味的全部?那它跟別的地方沒什麼大的區別呀。但我想北京的滋味裏,肯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應該是蒼茫的歲月造成的,帶有味精的性質,隻需擱一點點,就能使人的味覺乃至情緒,產生無窮的變幻。北京的滋味,應當是永恒的,但又是把握不住的。如同人的命運,千差萬別,可又萬變不離其宗。甚至可以說:這滋味裏,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們的想像造成的,是我們的心情造成的。

在北京,哪怕喝白開水,我也能喝出別的什麼滋味。誰叫我的許多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與這座古老的城市聯係在一起了呢?誰叫我這個外鄉人,呆的久了,都快要被它的風俗與性格給同化了呢?

北京的滋味,其實已遠遠超越了它的飲食文化,而融化在它的曆史與現實之中。它的曆史與現實,它的民俗與景物,它的風土人情,它的延續與變遷,分明又使這種滋味更加醇厚、更加複雜了。我相信在這濃縮的滋味裏,有一整座虛擬化的城市,忽冷忽熱,若隱若現……那正是它的精神之所在,靈魂之所在。

品嚐北京的滋味,也正是向它靠攏的一種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人與一座城市會合的捷徑。直到它變得不再陌生,不再神秘,不再縹緲。但在這過程中,你的幻覺已被它的滋味給充分地調動了。徹底認識它的滋味,很困難;想忘卻,則更為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