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友梅在北京接待台灣女作家林海音(她是來重溫城南舊事的),問這位背井離鄉數十年的“小英子”,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林女士的要求很簡單:“別的事沒有,就想叫你領我去喝豆汁。”鄧友梅想這還不好說嘛,立馬就領她去了。先品嚐其他小吃時,林海音還挺謙遜、挺穩重,可等豆汁一上來,她老人家顯出真性情了,一口氣喝了六碗還想要,嚇得主人趕忙擋駕:“留點明天再喝吧您哪,別嚇著我們!”她卻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這才算回到北京了!”仿佛沒喝豆汁,等於沒回北京——至少,還是有一定的距離。鄧友梅感歎:就憑這一點,林家六嬸就既是台灣人,又算得地道老北京!

豆汁真夠能勾魂的,使人沒齒不忘。似乎比傳說中的迷魂湯還要靈驗。一個遊子,回到數十年不見的故鄉,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此物。必須連喝幾大碗,才相信:確實是到家了。可以想像出,在其以前喝不到的時候,是多麼難受。這幾乎已日積月累地構成靈魂中的一種渴意。

既然回來了,就喝個夠吧。既是出於命運的安排,又算自己對自己所作的一點補償。

聽說這事後,再讀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我總能聞見熱騰騰的豆汁的氣息。那是別的東西無法代替的氣息,數十年不散,終生不散。我想,豆汁的滋味,恐怕就是正宗的老北京的滋味吧。林海音老人啜飲豆汁時,是在用舌尖細細地舔舐久別重逢的北京,甚至是在回味自己遙遠的青春。豆汁提煉著一座城市的縮影與精髓。那是一個味覺中的北京,卻仿佛比眼睛瞧的、手摸的乃至耳朵聽的還要真實。或者說,還要直接。

在台灣島上不忘豆汁的,大有人在。梁實秋算一個。在《雅舍談吃》一書裏,他縱橫評述天下美食,可豆汁是不可能缺席的(哪怕隻是在想像中存在),那是他對故土的一個斬不斷理還亂的念頭。他頗自信地說:北平城裏人沒有不嗜豆汁者,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甚至對喝豆汁時的配料,也一一加以回憶:“佐以辣鹹菜,即棺材板切細絲,加芹菜梗,辣椒絲或末。有時亦備較高級之醬菜如醬黃瓜之類,但反不如辣鹹菜之可口,午後啜三兩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熱,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在現實中,豆汁的滋味,離他很近,又很遠。那是屬於前半生的滋味吧?

看來喝豆汁真會上癮的。林海音與梁實秋,皆為豆汁之癮君子也。可惜梁實秋不如林海音幸運,他後來再也沒有機緣,回北京喝豆汁了。這不能說不是他生命裏的一個小小的遺憾。

我覺得,與其說他們愛豆汁,莫如說更愛的是原汁原味的老北京;與其說他們嗜好豆汁的滋味,莫如說嗜好的是北京的滋味。這中間肯定有一層“愛屋及烏”的意思,增添了豆汁的魅力。在他們的心目中,豆汁無形中已成為故鄉的象征。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讓幼小時喜歡吃的那些東西,蠱惑我們一輩子吧。與其說這是食物的蠱惑,莫如說是鄉情的蠱惑。

忘不掉豆汁,就是忘不掉北京。忘不掉就忘不掉吧。

豆汁原本是綠豆磨碎製作粉絲、粉皮的下腳料,經發酵而成。很便宜的,在舊社會,花兩枚銅板,管你喝個夠。奇怪的是,不僅窮人愛喝,富人也愛喝。“當年東安市場的小店‘豆汁何’名聲一點不小於隔壁大飯店東來順。穿著華貴、坐著私家轎車專程來喝五分錢一碗豆汁的,大有人在。”(鄧友梅語)看來食物不問貧賤,全靠的是味道。如今,滿漢全席基本上快失傳了,可上不了台麵的豆汁,依舊膾炙人口。假如說前者代表著貴族化的北京,那麼後者代表著的是平民化的北京。很明顯,後者比前者更有生命力。豆汁經久不衰及令人難忘的程度,應驗了一個真理:大俗才是大雅。要俗就俗到家吧。

豆汁的地位非其他京味小吃所能代替,在於它獨特的滋味,恰巧迎合了北京人的口感。因而成為老北京的一塊招牌。鄧友梅還講過一個笑話:說外地有管豆漿叫豆汁的,某山東人進京,誤以為豆汁即豆漿,進店要了一碗,喝了一口便麵露苦相,勉強咽下去後招手叫來店員很客氣地小聲提醒:“這豆汁別賣了,基本上酸了。”那夥計笑了:“好說您哪,不是基本上酸了,根本上就是酸的,這豆汁跟您山東的豆汁不是一碼事您哪!”鄧友梅說:“是不是北京人,測驗方法就是叫他喝一口豆汁。若是眉開眼笑,打心裏往外滿意地籲口長氣,就是地道北京人;若是眉頭緊皺,嘴角直咧,甭問這是外來戶。”所以林海音連喝六碗豆汁的豪爽勁兒(如同置“三碗不過岡”之勸告於不顧的武鬆),旁邊人見了,絕不會真把她當作台灣老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