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南方第一次來北京,是上世紀80年代末。當時逛天壇公園,發現魚貫而入的男女遊客均人手一支串滿晶瑩剔透的紅果的小棒,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猜測那該是大名鼎鼎的冰糖葫蘆了。再往周圍一看就明白了:公園門前的空地上,站了一溜手持稻草秸捆紮成的“靶子”的攤販,草靶上一律亂箭穿身般插滿了紅彤彤的冰糖葫蘆(中國式的聖誕樹)。當時我想,北京人不怕冷嗎,大冬天縮著脖子也敢吃冰糖葫蘆?這是冰糖葫蘆的名稱給我造成的心理錯覺。或許也不能算是誤會,在零下幾度的室外氣溫中,冰糖葫蘆經風一吹,像一張張紅撲撲的小臉蛋——眼淚汪汪,連外麵裹著的糖漿都凍成冰淩的模樣。咬一下肯定嘎吱作響。你簡直分辨不清咀嚼的究竟是冰抑或是糖。你的腮幫子凍得都快麻木了——恰恰這時候,那冰糖包裹的新鮮山楂透入肺腑的酸味,會給你一個強烈的刺激。你無法拒絕它向你揭示的五味俱全的謎底……
這畢竟是蒼白枯燥的冬季碩果僅存的一份詩意。即使從視覺上的效果來說,頗印證了魯迅一首散文詩的標題:火的冰。一枝獨放的火焰,正炫耀地熾烈著,忽然,仿佛服從冥冥之中的符咒,它被冰封存了、凍僵了,進入一個無聲且沒有意念的世界。即使在冬眠之中,它仍然保持著火的原型、火的顏色以及性格。你咀嚼著冰的同時實際上在吞食著火。它的雙重性格很快把你給感染了……我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詩化的聯想呢?難道最最平民化的冰糖葫蘆真的存在什麼精神內核?這還得感謝我8年前在北京露天街道上品嚐到的第一根冰糖葫蘆。是那根用五毛錢購買的冰糖葫蘆給了我價值連城的靈感。北京城裏的冰糖葫蘆喲,從此進入了一位外鄉人的視野。
冰糖葫蘆是很有北京特色的一種食品。從某種程度上說:它甚至可能代表某種樸素安詳而又不乏曆史感的市井生活。林語堂在一部回憶清末民初北京曆史文化的專著裏,也未能忽略它的存在,仿佛信筆提及:“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會聽到小販們叫賣甘美圓潤的凍柿子的吆喝聲,還有孩子們喜歡吃的冰糖葫蘆,裹著糖的小果,五六個串成一串,染上紅色招徠顧客……”這部書是他後來在大洋彼岸用英文寫作的。可見冰糖葫蘆的造型,已深深鑲嵌進他的記憶裏了。冰糖葫蘆,仿佛也構成一位讀書人對老北京城的回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了。
能夠代表那種古樸的老北京生活的當然不僅是冰糖葫蘆,還包括其他當地小吃:豆汁、油茶、灌腸、鹵煮火燒、豌豆黃、艾窩窩、褡褳火燒、炒肝、焦圈、酸梅湯、扒糕、羊頭肉、驢打滾……甚至有些估計快失傳了。作為一個遲到者,我真恨不得一一品嚐它們或記錄它們。但在這篇短文中,我隻能舉冰糖葫蘆為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