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蘆堪稱最原始也最傳統的糖果了,和後來商店裏零售的各種用塑料紙或錫箔包裝的水果糖存在著本質的區別。前者講究以鮮果(包括野果)為材料,尤以山楂為佳;後者則徒有果味而已……這就是“糖”與“果”概念上的不同。更重要的,前者是手工製作,匠心獨運,簡直象征著一個閑情逸致的時代;後者則是機器大批量生產,揮撣不掉工業社會的氣息。當我逛街時猛抬頭目睹到一株插滿通紅的冰糖葫蘆的金黃稻草紮成的靶子,怎麼能夠回避它周身洋溢的詩意呢——在蒼茫塵世之中,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呀!甚至誇張地認為:連看它一眼也應該交費的。我還有眼福觀望過攤販現場製作冰糖葫蘆的:在爐火上支一口小鐵鍋,熬好冒泡的糖稀,拿山楂串蜻蜓點水地一蘸,就手腳麻利地插在草靶上了——風一吹它就冷卻了,搖搖欲墜地誘惑著過往行人……冰糖葫蘆不僅滿足了我的口福,攤販們(簡直是藝人)的手藝也使人大飽眼福。有一枝審美意義上的冰糖葫蘆,在我想像中插上北京的城頭,作為一座偉大的城市平民化的吉祥物。北京城裏的冰糖葫蘆喲,遍布街頭巷尾,我抬頭低頭都能看見你。

關於人類的飲食,我以為可如此做性質上的劃分:第一種是求飽(滿足“胃”覺),第二種是求美(滿足味覺),第三種建立在前兩者的基礎上,還兼顧到精神的愉悅——或曰還追求某種娛樂性(譬如瓜子之類零食)。這該算飲食文化形而上的躍進吧?冰糖葫蘆毫無疑問屬於第三種。最初我把它視若兒童食品,後來發現在北京不論男女老少都很偏愛它——它是可以邊走邊吃的零食,手持一根色澤誘人的冰糖葫蘆(像裝飾品)逛街,頗有種走馬觀花的陶醉感。恰如周作人在談論北京的茶食所說:“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冰糖葫蘆身上或許正凝注著這種精煉。它是典型的大街上的零食,與之相近似的還有烤羊肉串之類——總之帶有休閑或恬適的意味。我們和平時期的城市風景怎能缺乏這些點綴品呢?

北京城裏的冰糖葫蘆喲,像歲月的接力棒,就這樣在一代又一代的市民們手上傳遞。正如今天晚上,它又從林語堂的筆下傳到了我的手上——在50年之後,我要給北京的冰糖葫蘆重新寫一篇文章……同時借這篇文章,向所有代表北京傳統的風味小吃致意。這也是一個外鄉人對一座城市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