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北京市民的居住環境有兩大特色:首先當然是胡同多,據說真正帶有土著血統的老北京(包括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後裔),大多散落於古色古香,民風淳樸的胡同四合院裏,延續著“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市井生涯;其次,則是大院多——我不知道使用“大院”這個概念是否規範,它主要指北京地麵上那些國家機關、部隊或文化部門割據的辦公及宿舍區,以及別於胡同地帶小巧封閉、平民化的獨門獨院。這裏所說的大院,相當一部分是北平解放後在舊皇城外圍(包括當時的近郊)擴建的,高高的院牆,結實笨拙的蘇式低層樓房,大門可通汽車,有威風凜凜的士兵或係紅袖章的門衛看守。在大院裏集結並和平共處的,是一些操外地口音或說著蹩腳普通話的幹部及其家屬,從那麼一天開始,他們遵照這個古老國家重新編排的戶籍製度——成為名正言順的北京人。北京有一半的空間,是屬於這些新時代的移民的。他們的孩子,也是在這塊土地上成長的;後來,他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這些孩子們啊,在紅漆院牆的保護下醒來,在樓房之間的綠化地帶玩耍,或者去鄰近的學校上課,說標準的北京話,漸漸淡忘了遙遠的老家。
王朔的小說《動物凶猛》,描寫的就是這樣一群部隊大院裏的少年,自恃遺傳著貴族的血統,而在那整個社會人性都麵臨考驗的特殊年代,無意識地被推舉到荒草滋長的舞台上,成為一幕荒誕戲劇的角色:逃課,躲在大院角落的假山石背後學抽煙,比賽喝啤酒,吹噓各自追逐女孩的經驗,砸仇人家的玻璃,偶爾糾合起來,騎著自行車、脖子上斜挎的黃書包裏藏有鐵器,浩浩蕩蕩地去和另一所大院裏的少年團夥打架……他們的青春,就是在目空一切的優越感和張揚的野性中荒廢的。這些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啊,當年齡的迷彩被院牆外麵的風雨剝離,脫離了溫室之後也獲得清醒,回首那被時代誇張的少年血性,開始溫和、平淡且豁達地看待周圍瞬息萬變的世界。《動物凶猛》之所以被薑文改編為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為他也曾經是部隊大院裏的孩子,他太了解這些少年的夢想是如何在綠樹紅牆之間奔突而最終尋找到出路的,因為歲月將作為隱形的導師,以鐵一樣的法則教育它階梯課堂裏所有蒙昧的學生。
北京錯落有致的大院,在那些少年眼中是帶有母性色彩的——搖籃般嗬護著他們盲目的青春,寬容得簡直近乎縱容。天永遠是藍的,樹天生就是綠的,一生中又能保持多少陽光燦爛的日子……
西郊某些地段是軍事單位所在地,較著名的有海軍大院、空軍大院以及玉泉路的國防大學校園等等。據說王朔本人就是在海軍大院裏成長的。走過那由綠琉璃瓦院牆、鵝卵石甬道乃至假山石、月亮門組成的街邊公園,我忽然幻想《動物凶猛》裏女主人公米蘭美若天仙的笑靨是否曾在這裏綻現?
我從南方移居北京已不少年頭了,剛來時借宿在三裏河一帶某位朋友的空房子裏,那是計委大院,層層疊疊的蘇式老樓房排列成方陣,中間是蟬聲不絕的林陰道,樹木已長到三層樓那麼高。我下班時從木樨地地鐵站口鑽出來,才發現十裏長街已繁星滿天、華燈初上。往北走約一站路,就是三裏河——地名雖與河有關,我卻連一條稍氣派點的溪流都未找見,倒是附近修築有玉淵潭公園,可惜那是一塊巴掌大的湖泊。計委大院與公園僅僅間隔一條馬路,我在灰漆斑駁的筒子樓裏寫詩,隻要推開窗戶,就能聽見對麵公園裏傳來孩童們嬉戲的笑聲——不知為什麼,世界一下子就顯得仁慈安詳了許多。
朋友姓盧,自小便在這座花紅葉綠的大院裏跌打滾爬,根據父母的官職——他也算高幹子弟吧,喜歡在老式的工作手冊裏寫點卡夫卡風格的劄記,不太願意出門做生意,性格中有點閑散的禪境。他在大院裏還有幾位小時候在同一所幼兒園看圖識字的鐵哥們兒,周末之夜大夥找一處閑置舊家具的空房間,以深色床單代替窗簾掛起來,沿牆根擺一溜五星啤酒,然後拉開褪色的八仙桌,劈裏啪啦地搓麻將。介身其中,我感受到他們習慣周期性的搓麻將,似乎並不完全為了消磨時間,打發寂寞,分明借助這平淡溫和的氛圍清點心事呢。夜深人靜,恍若隔世的大院,雖安插於鬧市之中,卻彌漫著濃鬱的田園情調,給都市裏勞碌的遊子心靈以一種特殊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