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院,我似乎是很熟悉的了。然而即使我每天的夢都安置在其中的某一幢樓房裏,我,仍然是一位冷靜的旁觀者。因為我已習慣了以長安街上外鄉人的身份,來發現這座偉大城市所無處不有的平凡的美感。
在結束一年搬數回家候鳥般東挪西遷的流浪生涯之後,我終於改變了認為家的形式不過是一隻稍大點的旅行箱的看法。單位在沙灘北街的文化部老宿舍區給我分了間陋室,我終於可以把浪跡天涯的心寄存在這裏了,安安穩穩地吃點利息。那裏又是一所簡直帶有文物性質的大院,張中行老人在《府院留痕》中講解:“這個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東一條街(舊名馬神廟,民國後改景山東街,大革命後改沙灘後街)西部路北高牆之內那個大方塊,早是清乾隆時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國子學’——京師大學堂,後為國立北京大學第二院(理學院)”,至於我住的院落,僅僅是舊公主府附屬的部分,“路北第一個門,原北京大學的西齋,男生宿舍中麵積大、牌號最老的,1904年所建,現在門戶依然,但已成為文化部的宿舍。”我住的俗稱老灰樓,三層,四麵回環,留一豁道,明顯是模仿四合院的格式,天井寬敞得可舉辦足球賽,但幾棵槐樹、銀杏之間蛛網般係滿了晾衣繩;樓內每個單間都不足10平方米,僅可容一床一桌一幾,附帶壁櫥,是老北大的獨身老師寢室。北窗外的空地屯積著煤堆,因為西側即是冬天燒水供應這一帶暖氣的鍋爐房。這幾幢老樓好幾次都想拆除了擴建,都被文物保護機構阻止。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燒火做飯,生怕煙熏火燎影響了文物的價值,但轉念一想:或許多少年以後,在後人眼中,這恰恰增添了一個典故——該有多麼好!有時深夜在院內空地上散步,一抬頭望見周圍黑黝黝的樓群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眼前便浮現出本世紀初那一批莘莘學子偎依的青燈黃卷,甚至,耳畔還會突然響起當時的琅琅書聲……假若一所有曆史的院落有其靈魂的話,這不失為一種回光返照吧?
向南麵臨街的方向走,可以瞻仰到老北大的紅樓——也算那一個時代中國教育核心之所在。而這條西通北海、東連美術館的大馬路,名叫五四大街,五四運動最初的學生遊行隊伍舉著旗幟與標語,就是由這裏出發的——雖然今天的車水馬龍已淹沒了那急促於曆史甬道的腳步聲。於是我心平氣和地邁著書生的步伐向西走,步行約5分鍾,就看見黑鴉如織的故宮後門,就看見文武百官、粉黛三千的清朝了。我不再遠足,而是在景山腳下駐步懸聽——那山頭的鬆濤陣陣,曾經吊死過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文化部大院裏的好多居民,月初都去訂購了景山公園的月票——以便每天清晨沿石梯的山路跑步,並去山頂的亭台樓閣練氣功、練嗓子或花拳繡腿地舞一回劍。而我總是在景山公園門口轉過身來,過其門而不入,我總是在那塊刻有講解詞的雕花石碑前折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