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北京,有兩種方式:要麼是實地考察,要麼是閱讀史料。比較而言,我個人更偏愛後者。
現實中的北京,總給人以麵目全非之感。曆朝曆代的古舊建築,大多數已灰飛煙滅;僥幸遺存下來的,一般也都經曆過今人的翻修、改造,失去了原汁原味。假古董很讓人倒胃口,不看也罷,免得破壞了我等原始的想像。
所謂原始的想像,基本上都是由史料裏獲得的。至少對於我是如此。一本古書,或一幅老照片,有時候比一座實際的城市更容易使我興奮。或者說,它保留著這座城市最遙遠、最鮮明的特征。我隻需看一眼就能認出來。一旦身臨其境地走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我反而容易迷路,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誤入了巴黎或紐約——到處都是摩天樓,到處都有霓虹燈。這似乎證明了北京成為現代化的國際大都會所做的努力,是成功的。然而,它卻離我的記憶,越來越遠了。
很久以來,我是在故紙堆裏摸索北京的。摸索著文言文的北京,繁體豎排的北京,古色古香的北京。
讀《馬可·波羅遊記》,這位外國遊客描繪的元大都簡直像太虛幻景。幸虧忽必烈汗營造的土城牆尚有一段殘存。足以證明那一片熱土就陳列在我們腳下,甚至還沒有完全冷卻。
讀劉侗、於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我感動於明代這兩位秀才對風景的挽留:“成斯編也良苦,景一未詳,裹糧宿舂;事一未詳,發篋細括;語一未詳,逢襟捉間;字一未詳,動色執色。”縱然風景不為人的意誌所左右而消逝了,畢竟在紙上留下了體溫。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故紙堆才是一座城市記憶的溫床。或者說,一座城市在故紙堆裏孵化著它那恐龍蛋一樣快要失傳了的往事。
讀元史、明史、清史、民國史,我都能找到老北京的影子。在現實中,卻常常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更願意接近那故紙堆裏的北京。它的真實性同樣不容懷疑。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所有的曆史都是當代史。”閱讀史料,我麵對著一群死去了的活人——抑或一群依然活著的死者。譬如朱棣、乾隆、納蘭性德、曹雪芹、紀曉嵐,譬如香妃、珍妃、慈禧太後……這些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的男男女女,在故紙堆裏歡笑、歎息,彼此取暖。他們比我生活中的鄰居更能調動起我的感情:有一種愛,有一種恨,可以通過對曆史的感慨而得到宣泄。
我把自己的這項工作,戲稱為“紙上考古學”。是的,用不著到野外去,挖掘貌合神離的廢墟;用不著購買旅遊景點的各項門票;用不著走出家門……我躺在沙發上讀古書,照樣能清點出這座城市的年輪。年輪滾滾,如同車輪滾滾。我騎上去就下不來了。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的想像力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我下意識地成為一位年輕的古人,進入一個遙遠的時代,卻不無還鄉般的親切感。
詩人西川,有一段精彩的話語:“北京的確存在著另一個北京,是老舍那類人所不曾見過的,就像這世界上存在著老舍不曾見過的生活、不曾讀過的詩篇。日常生活的北京還不是全部的北京。你需要想像北京,北京會滿足你的想象;即使它暫時沒有你所想像的東西,它也會應著你的想像長出你所想像的東西。我們都從想像中來。”他還說這種想象不僅帶給他空間感,還帶給他曆史感。他覺得“一座幽靈與活人混居的城市比一座被行屍走肉占滿的城市更抒情”。是的,北京的往事永遠與現實接壤,現實是往事的邊疆。
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既生活在現實中,又生活在往事裏。即使麵對著故紙堆,我也有著自己的呼吸方式。
至於北京這座城市,它也同樣如此。它的正麵是現實,而曆史則構成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