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很麻辣燙,現實很白開水
文化
作者:劉瑜
大多數人沒有耐心觀察《紙牌屋》裏的深層遊戲規則,更多人看到的是遊戲本身:色情、謀殺、謊言、複仇……所有這些刺激元素共同投入《紙牌屋》的火鍋。觀眾吃得酣暢淋漓。從莎士比亞到美劇。從羅馬興衰到大國崛起,將一切故事和曆史詮釋成“厚黑學”注腳,還真是完成了外來知識的“地方性轉換”。
美國有一個公共電視台叫C-Span,經常直播美國的國會辯論。多年前在美國生活的時候,作為一個政治學專業的學生,我時不時覺得自己有必要換到那個台,去“深入了解美國政治”。可是,我的天哪,那叫一個乏味,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對著一群頭發花白的老頭,以唵嘛呢叭咪吽的語速進行催眠。我通常堅持不到十分鍾就忍無可忍地換台。
難道政治不應當是光怪陸離五顏六色像迪斯尼的過山車一樣“好玩”的嗎?何況是美國政治!
現在好了。大衛·芬奇們滿足了我們對美國政治的獵奇欲。在美劇《紙牌屋》中,華盛頓充滿了謀殺、色情、謊言、收買、角鬥、欺騙、陰謀……還能更勁爆一些嗎?來自中國的大款馮先生通過美國的賭場操控著美國的選舉,副總統的夫人曾經被某將軍強奸,他的辦公室主任被一個妓女砸死在樹林裏,而副總統夫婦和他們的保安幹脆玩起了3P……
“有人認為《紙牌屋》揭開了華盛頓政治的黑幕,你怎麼看?”有記者問。
好吧,如果你相信中國政治存在這樣一個“真相”——有個大款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可以輕鬆左右中國的決策,他曾經兩次被公訴,又兩次被釋放,之後被任命為中國政府的貿易代表團團長與美國總統級別的官員談判,並順便操控美國的選舉和兩黨選舉結果,然後終於在第3次落網時被中國政府判了死刑——那麼你就相信《紙牌屋》揭露了華盛頓真相吧。
《紙牌屋》當然比C-Span要好看得多,但如果把它當《新聞調查》來看的話,不免就“跳躍性思維”了。事實是,電視很麻辣燙,現實很白開水。
你好,誘人的陰謀論
將《紙牌屋》當作現實主義作品的衝動卻不難理解。某種意義上,《紙牌屋》是陰謀論作品的集大成者——男女主角幾乎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包藏著一個新的陰謀,而最大的陰謀就是民主政治本身——貪婪狡詐的政治家在“民主”外衣下爾虞我詐、欺騙民眾,為自己謀取利益和權力。
被問到對《紙牌屋》的看法時,連奧巴馬總統也表達了對男主角FrankUnderwood的豔羨:“這個家夥做成了好多事呀,我真希望事情可以運轉得那麼風馳電掣地高效。”奧巴馬的評論很大程度上道出華盛頓政治的真相:由於各種分權、製衡,那是一個低效的製度。低效,往往意味著政治家們不能風馳電掣地做成好事,但也不大可能風馳電掣地做成壞事。
從這個角度來說,《紙牌屋》又有相當的現實主義成分。如果撇掉那些過於活色生香的戲劇化浮沫,《紙牌屋》裏也可以說隱藏著美國政治的基本框架。
一方麵,我們看到兩黨競爭、分權掣肘、遊說集團、議員利益交換、個人恩怨以及社會撕裂如何使得“好事”難以做成或者被做成“四不像”。在《紙牌屋》裏,Clarie發起的“反軍隊性騷擾議案”本來是眾望所歸,最後在各種勢力的角鬥下被攪黃了。“利國利民”的教育法案和Port Jefferson大橋項目最後雖然通過了,但是其中經曆的“腥風血雨”,可真讓政治家對民主望而卻步。這些情節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現實中奧巴馬的各種改革——尤其是醫療改革法案——在美國一波三折的命運。從國會辯論到政府關門,從最高法院裁決到民調起落,為了通過醫療改革法案,他可謂上刀山下火海,屍橫遍野之後,將美國的醫療製度拉動了3厘米。
難怪政治學家福山評論美國當下的政治時,悲憤地指出美國民主已經從民主製蛻變為否決製了——太多的製衡與否決機會常常使改革的意圖化為泡影。當然,政治的這種“僵局化”局麵,與其說是源自“政客對人民”的背叛,不如說是“一部分人民與另一部分人民”的撕裂——看看美國讚成和反對醫療改革的民調結果,對壘雙方總是比例相當半斤八兩。盡管美國的多數左翼媒體習慣於將“進步改革”的緩慢視為政客的搗亂乃至陰謀,而中國媒體更是常年擴散“美國政府太壞了,但美國人民是好的”之類的觀點,反對醫療國有化、反對禁槍、反對墮胎、反對加稅等“進步事業”的,可不僅僅是華盛頓那幾百個反動政客——就這些問題,民意常年處於撕裂狀態。如果非要說“左翼”是“好的”,那麼有一半左右美國人就是“壞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