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 / 3)

羊念半天沒有反應,他低頭看旁邊伸出老長的兩條腿,馬齊的腿。體操教練當年的話得到印證,馬齊果然是高個,羊念比他矮,牛越看上去也矮。體操教練說的另一句話卻永遠無法印證了,他說虎奔很有體操天賦,可是虎奔死了。虎奔隻比李寧大一歲,二十多年前李寧在世界杯賽上一人拿走七個項目中的六塊金牌時,羊念就想,如果虎奔活著,會不會是另一個李寧?

羊念說,可是你沒有沉默,你說了。

馬齊點點頭。馬齊雙手用力撐住椅背,手麵青筋醒目。手總是輕易就暴露一個人的歲數,馬齊已是中年,馬齊有一雙粗糙的絕不肯精心打理生活的手。

半晌,馬齊說,她反對我與陳芷往來,一直反對。

為什麼?羊念至少對此有好奇。

你也看出來了,陳芷長得像她,比我們都更像她,如果她是什麼大腕的話,陳芷都可以去參加電視明星臉秀了。可是並不是兩個相像的人都能有類似的生活承受力。陳芷不是她,不是一種類型的女人,陳芷太脆弱了,大難當頭,根本做不到她那樣的無畏與堅忍,所以她不能接受陳芷。我得聽她的,掙紮過反抗過之後還得聽她的,這個世界上,我是惟一能撫慰到她的一雙手。可是最終我也沒做好,有一次酒喝過頭,差點說出身世,她知道後,氣壞了。恰好第二天體檢,她檢出乳腺癌。不是我把癌氣出來的,但我能不把兩件事往一塊想嗎?三十多年我都聽她的,我都是默言,隻有一次例外,就被上天懲罰了。

馬齊在說這些話時,沒有任何動作,連唇似乎都是靜止的,聲音煙霧般散開,很細很輕,卻絲絲縷縷清晰可見。羊念注意到,馬齊也用“她”來替代王以娥。馬齊說,現在她死了,我得改變點什麼了。那個陳芷,你能娶她嗎?

為什麼?羊念嗓子緊得擠不出聲。

她太特別,也許她真生錯了時代,不適合今天,所以得托付給人。

為什麼不托你自己?

我?馬齊笑起,為了推開陳芷,我荒唐過,我髒了,配不上她。但你們,你和牛越都行。既然她與牛越無緣,那就隻有你了。

羊念警覺地皺起眉。這麼說,都是你安排的?

馬齊又笑了一聲,並不否認。何魯閩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費了很大勁才把陳芷從過去勸出來。你幫個忙,跟她結婚,生個兒子叫秦觀——最好能生個女兒,取名秦娥。

羊念悄然搖頭。不可能了,如果陳芷是空白的,他可以試試,可是現在,她糾結了那麼多的疤痕,他有能力撫平它們嗎?他沒有。

馬齊手伸進內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這張給你們,看看她吧,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張照片。馬齊將手側伸向羊念。然後,他要走了。他說,我以後不會找你了,你也不必找我,找不到的。

羊念低頭看手心,那裏躺著一張兩寸黑白照。短發,極短,貼著耳根;細長眼眯成一條縫,已經往下遝拉成八字,不辨黑白;倒垂細梗喇叭花似的鼻,鼻梁越發陷了,與皺起的皮粘在一起。羊念把另一隻手舉起,合掌扣住照片。王以娥在他的掌心,就在他掌心,終於在他掌心。他觸摸到她的皮膚,她的皮膚鬆了,皺了,但還很細膩,正溫溫發燙。有誰在他咽喉處頂一下,羊念身子猛地往前一抽搐,發出一串急促的與打噴嚏類似的響聲,接緊著,淚急流而下。

這麼多年他都沒哭過。這麼多年他費盡周折的尋找,到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他搓動手掌,他撫著王以娥。那是他的母親啊!三十多年前王以娥走了,他生命因此缺失了一塊,他要找回的其實就是它,就是這一塊。

等到他重新抬起身子時,馬齊已經走遠。羊念眨動眼睛,用力眨,看到的也隻是一個模糊的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