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念站起,擺擺手。對不起,他說,我找他有自己的理由。陳芷說,理由每個人都有,站在各自位置上,就會有各自的理由。羊念說,李默言現在在哪裏?陳芷笑了。她母親在背後說,她怎麼知道?人家已經搬走了。
陳芷手叉在胸前,頭仰起,看天花板。這個動作她做過許多年吧?許多年裏做過許多次吧?若是平常,羊念該撤了,但現在羊念向前走幾步,走到陳芷跟前。他明顯感到體內有一些變化,某些液體的部份突然凝結成固體,就那麼堅硬地頂住他,讓他往下問。他問,在哪裏能找到李默言?
陳芷擺正了臉看他。一張與王以娥一模一樣的臉。她說,他在哪裏,我也想知道。連一個朝代都無法完美,何況人呢?你能告訴我他在哪裏嗎?
羊念喪氣了,看來她確實不知道李默言在哪裏。
羊念慢慢往門口退去,腳步有些亂。這地方以後還會再來嗎?他沒把握。把門輕輕帶上時,他清晰地感覺到胸口疼了一下,像有刀劃過。
兩天後羊念接到一個陌生男子的電話,他說,我想跟你談談,我姓李。
李默言?!
羊念在對方指定的時間地點見到了李默言,也就是馬齊。和想象的不一樣,他高大結實,戴無框眼鏡,下唇平直,上唇呈三角形微微撅起,一排細密的牙若隱若現。如果不是這個嘴,怎麼也無法跟九歲時瘦弱的馬齊連在一起。
我知道你們在找我——我們。他說,聲音果然甕甕的。
羊念四下看看,這是他非常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片草地,幾排紫荊花與芒果樹,還有鵝卵石小道和水泥仿木座椅,背後是一座高層建築,灰色的鋁塑板顯示出樓的不凡品質。都變了,原先的一切麵目全非,隻能依稀判斷出,當年他們住的宿舍位置就是那幢樓的一角,而羊念與牛越彈玻璃球的地方,則已經被密實的馬尼拉草覆蓋得蹤跡全無了。
你們一直在找,費了很大勁,在很多報紙登啟示,在很多網站貼照片,有這必要嗎?
羊念叩動牙齒,忍下反感。他和馬齊一起靠在水泥仿木椅的背上,坐下太正式,站著太拘謹,一起靠著,各自看前方的某處,眼光就不必碰撞。馬齊說有這必要嗎?這樣的疑問近兩年羊念不是沒問過自己,但他可以問,馬齊卻不能問,馬齊隨王以娥一走了之,他有什麼資格問?出門前羊念曾打算叫上牛越,但心一虛又放棄了。萬一不是馬齊,又錯了呢?誰敢肯定沒有這種可能性?陳芷已經是個例子,她那麼像王以娥,像得不容置疑,結果卻錯了。牛越已經不能隨便惹,默契沒有了,任何偏差,都會往歪處想去。可是現在沒錯,確實是馬齊,羊念就不免後悔,他應該叫上牛越。
羊念說,你們離開這座城市,怎麼又回來?
馬齊說,沒有離開,從來沒有。
羊念說,她不是嫁了外省軍官?
馬齊說,沒有軍官,沒有嫁。
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抱著一隻五彩球在草地上笨拙地踢,不時腳磕撲倒,並不哭,反而咯咯笑。他母親在一旁鼓勵道,起來,自己起來。羊念眼睛有點潮,他的記憶裏仿佛也有類似的場麵。她走了,卻沒嫁?羊念用“她”來替代王以娥,沒有其他更合適的稱呼了,說母親?叫媽?或者直呼其名?都很難,隻能是“她”。羊念說,好好的家一下子就敗了。
馬齊很久沒說話。五彩球滾過來,小男孩蹣跚著往這走。馬齊把球撿起,躬下腰扔去。球快速滾動,不同顏色交錯更替,眼花繚亂。馬齊直起身子時慢慢說,槍不是虎奔玩走火的,是秦同明,他是個懦夫。虎奔死了,栽給他,就推掉責任了。可是事實推得掉嗎?怎麼麵對?所以她得走,為你為我為牛越甚至是為了秦同明都得走,同時把我這個目擊者也一起帶走。她讓我沉默,永遠也不要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