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朱妮爾脫下外套,廉價的皮夾克發出貓叫般的聲音。裏麵的T恤並沒有撐起胸,不過留心看得出它們不需要支撐:乳頭高聳著,咄咄逼人。脫下皮夾克之後,她的頭發似乎一下子躍入眼中。一層層呈螺旋狀,從中間分開,在燈光下猶如閃亮的黑色大理石。
“我在寫書。”留心說,臉上閃耀著滿足的微笑。一提起寫書的事,她剛剛擺出的麵試姿態便不見了。“是關於我的家庭的。柯西家。我丈夫家。”
朱妮爾看了看那幅畫像。“是他?”
“就是他。那是按著照片畫出來的,所以和他一模一樣。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留心歎了口氣,“現在材料都有了,就是得核對一下。日期、拚寫之類的。我把酒店裏所有的簽名簿都找來了—隻缺兩三本—有些人,不算多但是有那麼幾個,字寫得太爛了。真爛。但是大多數人字寫得都不錯,嗯,因為我們就是這麼學的。不過‘爸爸’不讓他們像現在的人一樣在簽名旁邊用印刷體再寫一遍。而且也不需要,因為他誰都認識,就算簽成鬼畫符也都認得—當然肯定不會有簽成鬼畫符的人來的。我們這裏的客人大多數字寫得都很漂亮。我悄悄告訴你,因為來這裏的人光識字是不夠的,得有些地位、有些成就,你懂吧?字寫不好的人什麼都成就不了。現在的人,字都像是用腳寫出來的。”
留心哈哈笑起來,接著說:“不好意思,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一想到寫書我就激動。”她用拇指整了整家居服的領子,重新回到麵試中,“不過我想了解一下你,‘朱妮爾’,是嗎?”
“嗯。”
“好,朱妮爾,你說我讓你做什麼你都能做,那你之前應該幹過別的工作。如果讓你協助我寫書的話,我得了解一下—”
“您看,柯西太太,我能讀能寫,怎麼樣?我也很聰明。您要我寫字打字,我都行。您要弄頭發,我就幫您弄頭發。您要洗澡,我就幫您洗澡。我就是需要一份工作,一個住的地方。我很能幹的,柯西太太。真的很能幹。”她眨了眨眼,忽然就讓留心回憶起某種失落的東西,如同被海浪卷走的貝殼。也許是那一瞬間的憂鬱尖銳地刺痛了她,她靠近女孩,輕聲說:
“你能保守秘密嗎?”她屏住呼吸。
“比您認識的任何人都能。”
留心舒了一口氣。“因為這份工作是私密的,誰都不能知道。誰都不能。”
“您是說不能讓克裏斯廷知道?”
“任何人都不能。”
“我做。”
“你連工錢是多少都不知道。”
“我幹活。您付錢。現在開始還是明天?”
緩慢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正從走廊傳來。
“明天吧。”留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喊叫般的急迫感。
克裏斯廷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沒有敲門,進來之後也沒有說話。她把托盤放在留心和朱妮爾之間的桌上,誰都沒看一眼就走了。
留心掀起烤盤蓋,又蓋了回去。
“就知道氣我。”她說。
“看起來很好吃啊。”朱妮爾說。
“那你吃吧。”留心回道。
朱妮爾用叉子叉起一隻蝦放進嘴裏,哼著說:“哦,她真會做飯。”
“她知道我不吃蝦。”
朱妮爾發現二樓全然沒有三樓的那種精致舒適。這裏有一條走廊,兩間普通的臥室,一個辦公室之類的房間,還有一個和樓上整間臥室差不多大的衛生間。在剛才那間臥室裏,朱妮爾花了兩個小時觀察這個如今成為她老板的女人。
本來不用那麼久,但是熱騰騰的家常菜的味道分了她的神,讓她忘記去注意她了。在第二份食物快吃完時她才開始留意表情背後的那張麵孔,話語之外的那些含義。是留心拿叉子的樣子讓她不再一心想著吃。留心用拇指和手掌握著叉子,把波士頓萵苣裹上油和醋,刺穿橄欖,叉起洋蔥圈,又不停地掉下來。她一直在說話,什麼都沒吃。朱妮爾盯著的是拿叉子的手,而不是它在做的事。那隻手小小的,除了一小處傷疤之外,和嬰兒的手一樣光滑,手指微微彎曲、彼此分開,像魚鰭一樣。是關節炎嗎?她想。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法自己寫書嗎?還是其他什麼老太太們會得的病?也許是健忘症。飯送來之前,她就聽出留心的語氣變了,就像走出了教室來到更衣櫃前,又像走出校長室進了附近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