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達支起熨衣板。醫院為什麼不再給“重要員工”—醫生、護士、化驗員—之外的人提供洗衣服務了呢,她也搞不清。現在門衛、廚師還有像她這樣的助理都得自己洗熨工作服。這讓她想到從前在罐頭廠的時候。後來是比爾·柯西雇傭了她,給了她第一份需要穿長襪的工作。她在醫院也穿襪子,不過是厚厚的白襪,不像在柯西的酒店前台,穿的是充滿女人味的絲襪。裙子也特別好,簡直可以穿去教堂。比爾·柯西出錢又給她買了兩套,這樣她可以換著穿,也不會被客人們當成工作服。維達以為這錢會從工資裏扣,但柯西沒有扣。他就喜歡讓別人高興。“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他曾說。這是酒店的口號,也是他對客人的承諾:“這是法律允許範圍內最美好的時光。”維達在那裏工作的記憶又融進了童年時對酒店的印象,那時很多名人都會前來。盡管服務偶爾會有瑕疵,也曾經有人淹死,但他們還是會多住幾天,第二年也會再來。都是因為容光煥發的比爾·柯西,還有酒店出了名的殷勤好客。他的笑臉,他的擁抱,他對顧客的體貼,彌補了所有的裂隙和失誤,不管是員工間偶爾的爭執,還是蠻橫愚蠢的妻子(蠢得簡直像個白癡),抑或發生扒竊,或者吊扇出了問題。比爾·柯西的人格魅力加上L的廚藝征服了所有人。當環繞舞廳的吊燈在海風中搖曳;當樂隊營造出氣氛,女人們穿著雲紋綢和雪紡衣服,散發著茉莉花香翩然而至;當穿著上好的鞋子和折痕完美的亞麻褲子的男人為女人們拉出椅子,以便她們在小桌旁促膝而坐,那麼少了一小瓶鹽或是吵架被大家聽到之類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舞伴們在星光下搖擺,並不在乎中場休息太久,因為在海風吹拂下他們比手中的雞尾酒還要快樂,還要溫和。再晚些時候,不打牌的人在酒吧裏吹著牛,情侶們悄悄潛入黑夜,其餘的人就跳起名字千奇百怪的舞。那些舞名是樂手們編的,用來掌控、迷惑並且刺激聽眾。
維達覺得自己是個實際的女人,理智與情感相當,頭腦清醒,不愛幻想。不過回想起那九年,她的心中隻有甜蜜。那是從她生下獨生女多莉後的一九六二年開始的。酒店其實已經在走下坡路,不過表麵上還看不出來,直到漸漸露出端倪。然後比爾·柯西就死了,柯西家的女孩們在葬禮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樣,又是L出麵恢複了秩序。她衝她們吐出兩個字,她們立刻冷靜了下來。克裏斯廷收起彈簧刀,留心撿起她那滑稽的帽子,走到墳墓另一邊。兩人站在比爾·柯西的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她們的麵孔雖然像蜂蜜與煤灰一樣有著天壤之別,那一刻看來竟是那麼相似。都是因為仇恨。仇恨燒毀了一切,隻剩下仇恨本身,因此無論你有怎樣的委屈,你的臉都和你的敵人一模一樣。從那以後,大家都明白,最美好的時光已經和他一同死去。留心本想把酒店恢複成維達還是個上灘丫頭時的那種樣子,但葬禮當天L就辭職了,讓她的打算化為泡影。L從葬禮的花束中撿起一枝百合,從此再也沒踏進過酒店一步—甚至都沒有去拿自己的東西,包括廚師帽和白色製服。她穿著周日穿的鞋,鞋跟有兩英寸高,從墓地一路走回上灘,要回她母親的小屋,住了進去。留心竭盡自己的努力來維持這個酒店。不過十六歲的DJ用收錄機放點兒音樂,能吸引的隻有本地人。有錢人才不會為了聽這種玩意兒跑那麼遠,才不會訂個房間來聽在家也能聽到的曲子,才不會在露天舞場跟著一大堆十幾歲的小孩跳他們既沒聽說過也跳不了的舞。何況飯菜、服務和寢具都隻能勉強維持一絲高雅,而新來的顧客對此既不在意也不喜歡。
維達一邊用熨鬥尖繞開紐扣熨衣服,一邊惱火地想,哪個蠢男人出的餿主意,以為在熨鬥下麵開個槽就能解決問題。也就是這種蠢男人才會覺得三盎司[1]的熨鬥比沉的更好用。輕是輕了,但是什麼都熨不了,除了用溫熱的手就能抹平的東西:T恤、毛巾、低檔枕套之類的。可是像這樣好的棉製服有十二個扣子、兩處袖口、四個口袋,還有正經八百的領子,不像翻領那麼隨隨便便,這種衣服是沒法熨的。她現在怎麼到了這種地步?維達知道自己能有醫院的這份工作已經很幸運了。工資雖然微不足道,但是能讓家裏響起各種溫馨而有用的鈴聲:微波爐停了,洗衣機好了,烘幹機時間到了;提醒哪兒冒煙了,電話忘掛了。指示燈亮了:咖啡煮好了,吐司烤好了,熨鬥已經熱了。可是,盡管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卻始終更喜歡很久以前的那一份,收入雖然沒有現在多,心裏卻更滿足。柯西度假酒店不僅是個遊樂場,在那裏,人們也談論著城市裏死去的人,談論著密西西比州的謀殺,談論著除了悲傷和看著孩子之外,他們還能做些什麼。然後音樂響起,讓他們相信這一切終究是可以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