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麥收期間,西城的耳朵裏都響著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像尖尖的麥芒,卻又觸摸不到。直到有一天夜裏,母親哭了,他才清清楚楚地聽出了耳朵裏響著的是什麼。

母親說,小寞,我的心啊,你在哪裏?母親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裏冒出來,成串成串地滴在被子上。

西城走到屋外,站在星空下。一聲聲羊的叫喊從四麵八方傳過來。他聽得清清楚楚,咩咩咩——是羊,羊在叫,此起彼伏地踩著夜色向他走來。原來,這些天,自己耳朵裏一直響著的是羊的叫聲。

妹妹小寞在家時,就是放羊的。

小寞已經兩年沒回家了,也沒有任何消息。三年前,西城出去打工時,妹妹小寞還在家放羊,小寞叫哥哥帶上她,西城說,打工很苦的,你還小,先在家放兩年羊再說。小寞撅著嘴,輕輕甩著放羊鞭子說,人家女孩子初中一讀完就去打工了,就我們家不讓我出去,你不帶我走,我就自己走。等西城回來過年時,小寞也從外地回來了,高跟鞋,牛仔褲,白色高領衫,外罩獸紋的長風衣,神乎其神地站在他麵前。小寞說她和高壩村的一個女同學去了浙江,在一家製鞋廠上班。第二年春節,小寞沒回家,也沒請人帶什麼消息回來。母親就讓西城去高壩村打聽妹妹的下落,小寞的同學說,她第二年就上了一個月班,不知為什麼就辭職了,走時說去找另一個同學,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廠,以後小寞就再沒和她聯係。第三年,小寞又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人帶來她的消息。西城就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打聽她所有同學,一個叫梅媛的女孩子說她在玉城時碰見過小寞,不過也沒說上幾句話,小寞說她在一家飯店做服務員,說完就走了。

小寞兩年不回家,母親的頭發就很快地白了。村裏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她和外省人私奔了,有的說她在外麵做著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一個說法更可怕,說小寞可能遇害了。母親常常拍著腿抱怨自己:早曉得這樣,就讓她在家安心放羊好了,死也不讓她出去呀。

麥收期間,西城和母親隻顧忙收麥,很少和村裏人說話,怕人家問起小寞的事。娘兒倆在忙碌的間歇,總是不時四下張望,好像處處都有小寞的影子。收割機響著,拖拉機響著,村人的說笑聲響著,西城全聽不見,耳朵裏隻有羊叫聲。

西城走到村外,收割後的麥地一片平整,淡淡的月光照著麥茬上的露珠。“咩咩咩”的羊叫聲包圍著他,卻不見一隻羊。西城抬頭看天,看月亮,他懷疑是月光在叫。晚風吹過田野,西城的衣衫在動,他在羊叫聲裏等待著一群羊向他跑來,羊群後跟著手握放羊鞭子的妹妹小寞。

西城原來在蘇州做油漆工,現在不想去了,他想去玉城。

西城聽說初中的同學伍文在玉城打工,就去找他了。伍文30歲了,也是光棍,跟西城一樣。伍文說,西城,你發瘋了,我們在玉城做的是河道護理,又苦又累錢還少,清淤泥,鋪石塊,你受得了?我還想和你學油漆工呢。西城說,我去玉城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上我妹妹,她兩年沒回家了,也沒有一個消息,要是找著她了,我以後帶你去學油漆工。伍文就笑著拍他的肩,行,跟我去,玉城其實也很好玩的,到那裏你就曉得了。

汽車從早上七點出發,下午五點到了江南的玉城。一下車,西城的眼睛就開始左右張望。伍文說,工地離車站不遠,步行也就半個鍾頭,我們就不坐公交了。西城說,這好這好,眼光卻落在一個低頭發短信的女孩身上。伍文催他,走啊走啊,好看的姑娘多呢,我以後帶你去看。發短信的女孩抬起頭,碰上了西城的眼光,眼睛立刻就陰沉了,不高興地扭過頭去。伍文笑起來,做著鬼臉,推搡著發呆的西城,你這家夥,比我還色呢,快走哦,到那裏歇一下就吃晚飯了。西城就紅著臉跟著伍文走。

路邊的店裏傳出陣陣音樂,伍文也跟著哼: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讓我在午夜裏無盡的銷魂……伍文回過頭對著西城賣弄嗓子,發現西城落下他三四步,伍文就跺腳,西城,叫我怎麼說你喲,還沒到工地呢,你就像掉了魂似的!西城說,伍文,我滿耳朵都是羊叫聲。伍文說,小子,你說我唱得像羊,我非唱,你是我的愛人 ,像百合花一樣地清純……

到了工地,做工的人還沒下班,夕陽下的河坡上一片閃著汗水的光脊梁。三十幾個工人,有的抬著石頭往河坡下小心翼翼地走,有的在忙著把石塊對接。伍文指著河岸上帆布苫頂的三角形棚子說,有些人農忙回家還沒來,都來了人就多了,有七八十個呢。西城問他,我們睡哪?伍文指著眼前的棚子,就這個,你跟我睡一個棚子,我們這個棚子最好了。西城低頭朝棚子裏看,裏麵散落著塑料盆、破報紙,卷著的草席放在邊上。西城說,哪裏好嘛。伍文的眼裏露出詭秘的笑,東南西北地指點著,你看岸上這條路,南邊是圍牆,圍牆裏是一所大學呢,我們這棚子就在後門邊上,一到晚上,就有大學生從後門出來,那些女大學生看也看不完。西城說,就這個好呀。伍文說,這還不好,又朝東邊指,這河叫玉石河,這街叫玉石街,從大學後門出來一拐就到街上了,我們這棚子正對著這條街,離街最近,這街上的巷子裏有不少雞窩呢,哈哈,算你小子有福!

晚飯後,伍文問西城,要不要去街上轉轉?西城說,轉轉唄。伍文就笑起來,一來就要去轉轉,你小子啊……走!

夏日夜晚的玉石街浮動著雜七雜八的氣味,像一堆新鮮的水果中間出現了部分的腐爛。街兩旁排滿了各種廉價的小吃攤和小商品,煙霧裏響動著震耳的音樂和南腔北調的叫賣聲。挨挨擠擠的人流中少有市民,多數是衣著簡陋目光好奇的打工妹打工仔。伍文說玉石街這一帶是城中村,別看家家樓上樓下的,由農民轉成了市民,穿著打扮比起老城區的市民還算老土呢,你看那些男的,就一大褲衩,搖著巴蕉扇,女的呢,反倒又穿得嚴嚴實實的,裙子都拖到小腿上,什麼也不給看,媽的,就是運氣好,比我們有錢。西城聽了點著頭,眼睛卻在女人堆裏來回掃。伍文說,西城,光看沒用呢,過眼癮沒意思,要想女人,到小巷口。西城說,我不想。伍文說,不想就怪了,跟我走,包你想。

說著,就到了一個小巷口。西城看到一個女孩貼牆站著,鴨蛋臉,長長的睫毛閃著銀粉似的光,彎彎地翹上去,兩眼裏卻是空洞的幽暗。伍文一伸頭,那女孩就迎著他過來了,空洞的眼裏立刻蕩起了生動的水波。西城害怕似的退後了一步。

大哥,做生意麼?女孩眼裏的水波轉了一下,對著伍文噘起嘴巴,很可愛的樣子。

伍文捏了一下女孩的腮,我過會來,好麼?

先去做嘛。女孩晃著肩撒嬌。

伍文快速地伸手拍了兩下女孩的屁股,我拿了錢來哦。

女孩的臉色馬上變得冰冷了,打了一下伍文的胳膊,滾,沒錢還想討便宜!

伍文嘿嘿笑著跑開了,邊跑邊叫西城,快點快點!

西城就跟著伍文跑。到了伍文跟前,西城說,伍文,你膽子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