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樣就能成為非歡了吧?這樣就能得到洛雲棠的愛了吧?
萬年漫長的時光,我模仿非歡的言行,習慣非歡的習慣,讀取辟靈珠裏非歡魂絲的記憶。非歡喜歡看人間的話本兒,我就下凡去搬了一大堆回來翻,非歡不會彈琴,我就再沒有碰過琴弦……等待的時光總是難挨,終有一天,我聽聞洛雲棠要回仙界了,天帝還特賜了一個仙號,叫“傾華”,傾盡天下的傾,風華絕代的華。
我開始每天在仙道上蹲點,非歡已經不在了,我會替她好好與洛雲棠相愛。
他的性子與萬年前相比變化很大,情緒不再輕易表露。
沒關係,有非歡在就好了,我是非歡,不再是若靈。
8.
意識漸漸清明的時候,胸口的痛楚也越發強烈。
一直守在旁邊的人緊張地開口:“若靈?你醒了?”
我沒有回答,視線停留在窗外一個挺拔的白色背影上。
身邊的人又皺起眉:“若靈?”
我收回目光,聲音很沙啞:“你怎麼看出來的?”
皇驍眼中染上了一縷柔色:“模仿得再像,一著急時的小動作馬上就出賣你了。你這揪裙角的習慣,什麼時候才改得了?”
我偏過頭,沉默不語。
是啊,皇驍了解若靈,可以認得出來,那洛雲棠呢?他雖不了解若靈,但他熟悉非歡的每一個細節,又怎麼會認不出來?
大抵……在瑟蘭公主死前就識穿了吧?所以才會懷疑我,那麼,在之前對“非歡”的柔情,恐怕都是做給我看的啊。他想要我身上的某樣東西。
……辟靈珠?
胸口越發鈍痛,我緩慢地喘息,感覺眼眶熱熱的。我扭頭看著皇驍,一字一頓道:“保守秘密,不要說。”
盡管我們三人都已心知肚明,但我還在天真地幻想,或許不戳穿不攤牌,洛雲棠會看在非歡的身體上,繼續留我下來。
能夠跟在他身邊,我一分一秒都不願離開。
皇驍與我一塊兒長大,我的心思如何他最是清楚,此時他看著我,眸子裏彌漫起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見我閉眼不願看他,便起身走出了屋子。
自始至終都未開口答應,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說出去。皇驍之於我,便如同我之於洛雲棠,一向輸得丟盔棄甲。
在屋外站了多時的人此時走進來,站在床沿邊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眼中的冰雪似乎化開些許,隻說了一句:“好好休息。”
我卻因為他這一句覺得百花在朗朗春日中盡數盛開,纖塵未沾。
待到我傷好的時候,外頭院子裏的桃花已換成了芙蕖,其間洛雲棠來過幾次,而皇驍卻再沒出現過……大概以後也不會來了。
許久沒出去透氣,我讓照顧我的小仙扶我到外頭走走,到了院子一個拐角處,就聽見兩個女仙竊竊私語的聲音。
“前不久傾華仙君又把一個凡間女子帶回來了,在密室關了兩日,到現在還沒放出來呢。”
“啊?那非歡夫人怎麼辦?仙君這不是移情別戀了嗎?”
“不知道啊,上仙們的心思,可真是難懂。”
……
扶著我的小仙剛要斥責,我抬手製止,轉個身往洛雲棠的書房走去。不是我多疑,這情景,和當初瑟蘭公主來的時候有點像,一個不敢輕易成形的念頭在腦海裏飄來蕩去。
輕輕打開書房的門,我往裏頭掃視一圈,沒看見洛雲棠,便讓小仙在外麵等著,關好門走至書架前抽出一本書,龐大的書架悄無聲息地移開,露出牆上的一個入口。
我走進去的時候剛好聽見一聲悶哼,抬眼望去,看見洛雲棠正把一個小瓶子放好,拿出絲帕擦拭手上不小心濺到的血跡。
而他的腳邊,一個女子平躺著,了無生氣。
我被這情景驚得倒退幾步,恍神間,洛雲棠手裏就多了一把劍,劍尖還指著我。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他回答:“我要讓完整的非歡,活過來。”
“你在做夢嗎?非歡已經魂飛魄散了!”我瞪著眼睛大叫,“她早就死了!”
他依舊固執地說:“非歡會活過來。”劍尖又逼近一寸,“若靈,我不為難你,我知道非歡有一縷魂絲被你收進了辟靈珠裏,你把它還給我,然後離開這個身體,我會讓你安全地回到自己的本體。”
事實昭然若揭,洛雲棠殺了瑟蘭公主和這個凡間女子,是為了取回非歡的魂魄,當初他用瑟蘭公主的死逼我交出辟靈珠,也是為了取回非歡的魂魄,甚至於,擔任司刑頻繁地下凡平亂,都是為了找回非歡的魂魄。
我從來不曉得,冷麵冷清的洛雲棠,竟也是個情種。
我悲愴地笑了幾聲,道:“如果我說,非歡魂飛魄散,要重新活過來是不可能的,天命不可違,你信不信?”辟靈珠,根本換不回任何人的命。
洛雲棠隻皺了一下眉,便欺身向前用換成爪狀的左手向我襲來。
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強取生魂會很痛苦……抱歉。”
他終究是不信我。我苦笑著承受著蝕骨的疼痛,心裏居然還有點放鬆。
萬年的糾纏,似乎終於要結束了。
9.皇驍番外
天色昏暗的時候,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樹上,手裏舉著一隻錦袋仔細端詳。
我走過去,喊她:“若靈。”
她迷茫地看了我一陣,才嗬嗬笑起來:“皇驍,我還以為我不記得你了。”
我心裏無處安放的蒼涼越發強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嗅嗅手裏的錦袋,又搖了搖,神情很疑惑地扭頭問我:“你知道這裏麵以前裝過什麼東西嗎?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幹巴巴地擠出三個字:“不知道。”
她皺起眉,還是把錦袋係回腰帶上,仿佛保存一個最珍貴的寶物一樣。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眼眶泛酸。
當初,洛雲棠取魂的時候,忽然發現原本該在辟靈珠內的非歡的魂絲居然因為若靈萬年不離身而與她的元神融合在一起了。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將融合的部分撕裂下來去補非歡的魂,而若靈因為元神缺失,就像她以前偽裝受傷的非歡一樣,記憶開始慢慢衰退。
我把她帶回鳳族調養,這裏蘊有玄溫玉礦的山脈最適合安定魂魄,但我知道這也不能修補殘缺的元神,若靈還是會慢慢地遺忘一切,忘了皇驍,忘了非歡,忘了洛雲棠……最後連自己也忘記,與癡人無異。
照顧她的小仙告訴我,若靈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念名字,洛雲棠、皇驍、非歡、青鳥、父君、若靈……然後問一旁的小仙和昨天比少了哪一個。我吩咐小仙,無論如何,都要說一個都沒少。
我懂得若靈的恐懼,所以在一天她終於沒有念皇驍的時候,告訴她:“我是你師父。”用另一個身份去填補她趨近空白的記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猶記得,那天她坐在樹上抱著錦袋愁眉苦臉地跟我說:“皇驍,你會不會忘了我?”不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語般說,“就算我都把自己忘了,你也不要忘了我好不好?”她昏昏沉沉要睡過去的樣子,嘴裏還喃喃,“偶爾替他想想我……”
我終於流下淚來。
趁著若靈神智還清明,我打算帶她下凡去玩玩,路過瑤池時,卻不小心看見了一個千年不見的人。
洛雲棠的白袍飛揚,站在一棵桃樹前,靜默如一尊雕像。
我在遠處冷眼看著,想起之前他抽取若靈魂魄的時候,顫抖得差點握不住辟靈珠的手。他並非對若靈真的絕情,大抵,是對愛非歡的習慣已經無能為力了吧。
該如何放手,如何再愛,都完全沒有概念,這樣的人,真是讓人憎恨不起來啊。
而非歡,當真沒有活過來,眾人皆傳辟靈珠有聚魂之用,實則它隻能留住一縷魂絲,否則當年若靈不會設計非歡頂罪,親自替洛雲棠聚魂不是更好?
更何況,非歡最後一絲魂魄不純,還融合了若靈的元神,縱是洛雲棠再耗盡心力,也挽回不了。
若靈也停下腳步,呆呆地盯著那個挺拔的白色背影。
我心頭一跳,以為她想起什麼,便拉她的手道:“快走快走,待會兒下凡去天都要黑了。”
她卻轉過頭笑嘻嘻地說:“師父你看,你要是再不給我找個師娘以後就像他一樣孤獨一生了哦,漫長無望的寂寥,你當真受得了?”
我扭開頭,裝作沒有看到她眼角的淚光,拉著她的手騰雲離開,調笑道:“無礙,師父不還有你嗎?”心裏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永不凋零的桃樹抖落一陣花雨,沾了幾瓣在樹下人的發上,洛雲棠似乎有所感應,回頭朝遠處望去——卻是空無一人,獨留桃花紛揚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