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們短暫的一生(3)(1 / 3)

若是在黑暗中,莉蓮也許會張開腿閉上眼,約翰也許會撐起身子俯在她上麵然後讓自己進入,他們本可以隻做需要做的事,本可以快速結束而不留任何痕跡。若是在黑暗中,他們也許會找到一個妥當的無可責難的地方藏匿起來。然而現在是早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也必須被看見。日光虜獲了我們,像剝水果一樣剝落我們的外皮。在他們粗糙的軀體上,從手臂到頸項都留下了日曬的色彩,而其他部位的每一寸肌膚都是羞怯的蒼白,他們全身上下印刻著旅途與困頓的痕跡,仿佛年齡多出一倍的老人。所遭遇的不公與不幸為他們留下了記號:變黑的腳趾,隻剩一半的指甲,正在潰爛的傷口,她身上的那一圈昆蟲咬傷,位於紫色中心的白色刺孔,他因凍傷結出的黑色瘡痂,肥厚的如煤灰一樣的橢圓上密布著紅色微亮的裂紋,依舊青黑的刺鋼絲割痕環繞在手腕上;她手臂下方淡紫色、紫紅色和紫色的發炎區域。

莉蓮用手指輕撫他鎖骨上深陷的鋸齒狀彎折,那根鎖骨折裂後再也沒能醫好,她輕撫那被棕色茸毛圍繞著的深色的小乳頭,輕撫他披蓋著深色體毛的腹部;她低下頭把臉貼近以問候它們,可約翰卻將她拉了起來。

“吻我。”他說,帶著一絲強硬。

他沒有親吻她以示溫柔,也許確實缺少些溫柔,也沒有以親吻創造輕鬆的氣氛,或是以親吻讓她相信他們之間某種甜蜜的相互憐惜,無論這樣的憐惜能否持續到明天,但是對於莉蓮而言這已經足夠了,於是她笨拙生硬地吻了他的額頭,好像他隻是個朋友的朋友。她把臉頰貼著他的臉頰,看著牆壁。他們像這樣躺著,彼此切近卻看不到對方,她的乳房壓著他堅硬的肋骨,她的髖頂著他的髖,輕輕碾磨著,纏繞著,像一對尚未出世的孿生子。

“我想我並不是個浪漫的人。”莉蓮說道。

“也許吧,”約翰說,“到目前為止,我無法與你爭辯。你怎麼會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莉蓮的手沿著他的脖子溫柔地滑動,直到觸碰著那一圈焦炭似的凍傷,除了與活肉相連的邊緣之外,整道傷疤已毫無知覺。她的手指繞著那邊緣優美地遊弋著。

“醜陋的東西,”約翰說,“仔細看看它。”

莉蓮抬起手,深感抱歉地撐起身體與他遠離了一些。不,不,他輕聲說,我想讓你再近一些。她張開雙臂環抱住他遍布斑點的胸膛,環抱住蜿蜒在他皮膚之下穿透他的肌肉和骨骼的藍色血脈。再近些,他說。來吧。

莉蓮把雙腿纏繞在他的腰際。他的手伸進她的頭發裏(“很好,很幹淨”,他說,“我可以靠這個賺錢了。”),她的右手攏住他宛如靜止羽翼般的肩胛骨,左手沿著他的脊骨徐徐下落,然後用力地按壓他的腰背,直到他曲曲折折地進入她的身體。再靠近些,她說。吻我。

他們已在地上躺了許久,直到房間裏的光線黯淡下來,似乎是時候講述蘇菲的故事了,要做到去粗取精。

莉蓮盡可能快地講給他聽,他很清楚不該追根究底,不該好奇於特異的情節。他聽著,手一直停留在她的雙乳間。

他說:“我要和你一起走,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得多。”

他要和她一起走。莉蓮起身去燒水煮茶,他注視著她以一個受到冒犯的女人特有的急躁做出量取和傾倒的動作。作為一個警察,作為一個對家庭有著重要影響的好男人,他曾盡職盡責地做過那麼多益事,誰知如今卻離家百萬裏守在這麼一個活見鬼的地方,而讓他的敗家子弟弟成了一大家子的支柱。愛麗絲找到了一個更適合她的丈夫,可誰又能責怪她呢?在這兒度過的每一天裏,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發送那些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緊急的電報(健康的孩子,久候的死訊,頹敗的生意)或者與其他幾個同樣不為世間所容的人交換烹飪心得。他自己種蔬菜,吃捕來的獵物,這其中沒有什麼讓他感到羞恥的,但是也沒有什麼能對外麵的世界有意義,自然也沒有什麼可以獻給莉蓮·利波。

與他有關的那些事情,無論是與愛麗絲定下的婚約,打死提比·庫尼施的意外,還是作為電報操作員的臨時職業,都不會使莉蓮覺得他與自己不相稱。隻是他的話她沒有聽真切。他又說了一遍要和她一起走,他說那並非易事。他伸出一隻手臂比畫著,說他們將如何沿著育空河前行,如何走過那片死亡地帶,但莉蓮隻是搖頭,就像有小蟲子飛到了他們中間。有時就是這樣,在你聽到最想聽的事情時你竟無法接受。希望是每個人的海市蜃樓,任何人隻要望見遠方那一點碧綠,望見搖曳多姿的棗椰樹和泛著泡沫的藍色水泊,便總會被暫時地欺騙,即使曾經身臨此地,即使在走近細查時會發現那一片綠洲不過是一座沙丘,甚至有沙粒被風卷起從我們臉龐輕輕掠過,我們也會覺得自己正立於柔軟的草地上,被頑強持久而又不合常理的綠色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