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們短暫的一生(3)(2 / 3)

直到幾個小時之後,莉蓮才聽到他的話。

“哦,”她說,然後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然後她哭了,然後約翰也哭了。他們都是會很快拭去眼淚的人。他將潮濕的手放在她潮濕的臉頰上。

“講給我聽。”他說。

她邊與他做愛邊講給他聽。先說他的名字,再說蘇菲的名字,仿佛在為他們做著介紹。他把她抱起來抵著樹幹,樹皮壓進她赤裸的肌膚,這時她給他講蘇菲曾做過的聰明而可愛的事情,直到天色黯淡下來。當他們不得不吃東西時便開始做飯,當他們一絲不掛地坐在彭德爾頓羊毛毯子上吃著薄餅卷時,莉蓮會點上一支煙,接著拿出一副紙牌。約翰哢哢地捏了幾下指節。他們玩起了“瘋狂八”。

約翰幹活兒時,莉蓮自告奮勇要去查看河裏的捕魚圍網,她抄近路上了山,走出一片濃密的灌木叢和鬆林,來到午後的天空下,六月初的天空不該這樣陰霾的。此刻她幾乎迷失了方向;她快步奔走著,一心希望那散布於空中的隻是對大雪將至的恐懼而非大雪本身。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河邊,追溯她來時的足跡,直到再次走上正確的路徑。到那時,她就會被這個不應得也不可能有的勝利衝昏頭腦,那是沒有方向感的人在做出正確猜測之後常有的感覺;當兩小片雪花落在莉蓮臉上時,她並沒有看到抑或感覺到正要棲息於她頭發上的其他十多片雪花。六月的雪總是最短暫的,那些細小的雪花邊降落邊消融,隻在地上留下一片滑溜溜的泥濘,除非太陽能來得及在夜幕降臨之前將它曬幹。雪卷著巨波狂瀾劈頭蓋臉地傾瀉而下包裹住她,如此迅疾如此稠密,披覆在灌木叢之上,像潮濕的布簾掃過大地,在莉蓮的腳踝四周堆積起來。這雪本應化為烏有——本應在一個鍾頭裏消融不見。但這場特殊的雪並非春季的短暫風暴——它是從納柯阿納到道森的人們會談論上好幾年的暴風雪:凍死倒下的樹,殞命於樹枝上並身披冰壽衣的鳥兒,在一個六月的午後延續了幾小時的嚴冬的黑暗。雪填滿整個天空,不可能再麵朝一片虛空繼續前行了,但在此時若是停下腳步看一眼這個已不見了形狀和陰影的世界,那亦是極為可怕的事情。在一對倒落的雲杉樹下,莉蓮找到一小塊稍幹的地麵,於是她像豪豬一樣緊緊抱成一團,一邊在心裏想著,不要來找我。雪終見消歇,此時已是深夜,天空提亮了底色,莉蓮周遭的世界像玻璃一樣泛著熒光。銀色月光鋪滿山巒,灑落在每一片鑲有寶石的葉子和熠熠閃光的樹幹上,萬籟閃耀,如同一個巨大的燈火輝煌的華蓋。

在雪之下,莉蓮的路標對她已不起任何作用了。每一片鬆樹林和雲杉樹叢似乎都指向約翰的小屋,但它們看上去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在雪之下,似乎一切都改換了樣子或是已被連根拔起。

“我回來了。”莉蓮說著走進了屋門,而在脫下外衣之前她就失聲痛哭起來。在十二個小時之內,房間裏所有的一切都背棄了她:約翰的夾克,漸漸變黑的兔皮,浸泡著豆子的瓦罐。她尋覓著便條,最後在她的帽子上找到了它,帽子已經清洗一新,散發著蘋果醋的味道。

我出去找你了。待在這兒等我回來。約翰·比舍普。

在門廊前,在約翰的搖椅中,莉蓮坐等了二十四個小時,直到星期日夜晚的來臨。她聆聽著河水上漲時拍擊河岸的明快的聲音。在小屋四周方圓一平方公裏的範圍內,她走了十六個四分之一圓弧,小心仔細得就像個測量員,從最遠到最近,卻始終不見約翰·比舍普的蹤跡。每一天她都走出更遠,將許多藍布條係在不同的樹上。夜裏,她卷起一條毯子然後懷抱著它入睡。她喝光了約翰的朗姆酒,直到此時,她平生第一次懂得了烈酒的真正用途。

小樹林裏見不到任何像是屍體、靴子,或是被拖曳著的殘骸一樣的東西,莉蓮又等待了二十一天,直到食物幾乎已被吃光。約翰會對她說,快走,而蘇菲——因為她僅有四歲——會對她說,快來。瑪麗亞姆姨媽則會說,如今對你而言這個地方已被下了詛咒啦,不過也許根本就沒有哪個地方沒被詛咒過。

在阿拉斯加度過的這個夏季裏的最後一天,她將一張便條插在小屋門上。它在那裏堅守了兩個多星期,字跡慢慢褪去卻仍依稀可辨:

1927年6月18日,約翰·比舍普在暴風雪中失蹤。請搜尋他的下落莉蓮·利波,1927年7月11日,前往道森市。她在豆子罐裏留下另一張便條,並相信如果他回來就一定會發現,然後他會看到那上麵寫著她愛他。她把第三張便條用釘子釘在那棵最高大的雲杉上,上麵還蓋了一張紅心女王,而在她走出三英裏路之前,那張便條連同紙牌都已被風攫走,離開了雲杉。她向道森走去,每走十英裏就貼一張便條,同時嫉妒著死去的人。

在1925年,道森市已不再是“北方的巴黎”了,如果說它曾經算的話。在十九世紀之初的那幾年也許你可以這樣稱呼它,不過前提是巴黎即意味著大批說法語的比利時妓女,弗朗克斯與莫伊斯縫紉用品商店,代表阿拉斯加商業公司利益的正要前往育空堡的非法毛皮販子,約瑟芬法式洗衣店,以及一大把皮條客,而所有的這一切事實上都出產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