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蓮麵前是一片濃密的雲杉,越過雲杉她能看到明亮的白樺樹,在白樺樹叢的更遠處有率率的響動,閃過一點柔軟的棕色,一隻動物。約翰·比舍普正在朝這邊走來。沒有了他曾經翩翩躍然的步態,而那並非是熊皮頭拐杖的錯。(“我顛兒起來的時候總是絆絆磕磕的。”他這樣形容自己。)那笨拙而堅定的步履將成為她在茫茫人海中尋覓他時所依據的線索。他的步履和他的金色長發,甚至當他的頭發變得灰白時,在她看來也是一樣,似乎那裏麵仍泛著燦然的金色,似乎隻要有光她就能找到他。
還會有兩次,莉蓮將乘船漂流於育空河上,坐在更好的船裏,有約翰在身邊,每一次他們都會劃出更遠,卻從未接近過足夠遠的地方。他們賣掉了船並有了兩個孩子,她的女兒有時會爬到她的膝上說,給我講講你還是個小女孩兒時的事兒吧媽媽,這時莉蓮會說,哦,漂亮的小臉蛋兒,都過去這麼久了誰能記得住呢,然後她會拿出她的插圖本莎士比亞,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表演“三女巫”或是“城堡露台”那一場戲了。
當他們步入垂暮之年,當她不再為斯卡圭鎮的小孩子們教英語時,她整理了一遍教室,把七本字典,所有的詞典,那本《布爾芬奇》,莎士比亞全集以及滿滿兩架子其他詩人的詩作都搬回了家。(她確實讀了一些蘇俄詩人的俄文原版詩歌,包括安娜·阿赫瑪托娃與曼德爾斯塔姆;但她卻從沒有讀到塔蒂阿娜·布加延科的,不過就算讀到了)在溫暖明亮的午後,她會散步到河邊;她披著一條毯子坐下來,手中抱著一本書;她會讀給蘇菲聽。
二十五年之後,約翰結束了警察局副巡官的工作,又以一名治安官的身份退休。他們的兒子和女兒搬到了別處去,每個冬季約翰與莉蓮都會去看望他們的兒孫,直到再也走不動時為止。他們的最後一次旅行去了加利福利亞。他們漫步於街頭,就像是遊客,就像是將前往舊金山漁人碼頭的短途旅行都看做是一場冒險的老人。他們的手已鬆軟無力。他們被熙攘的人群衝散,被觀光客和街頭騙子衝散,被分發巧克力樣品和用餐手冊的人衝散,被頭上係著藍絲帶騎在她們年輕父親偉岸的肩膀上的小女孩兒衝散。莉蓮找尋著約翰,她向左看又向右看找尋著他的熊皮頭拐杖和他閃亮的金發,她的女兒說:“沒事的,媽媽,我們會找到他。”
莉蓮把她推開,仿佛她從未聽過如此殘忍無謂的蠢話,接著她獨自走進人潮中去。約翰從一張麵孔望向另一張麵孔,尋找她美麗的大眼睛,尋找一個嬌小筆直的背影,尋找一隻灰白的發辮,但卻都看不到。莉蓮走到他身後,把雙手插進他的衣兜。他們在人群中相擁,然後她貼著他的胸膛說:“我以為我失去了你。”當女兒趕到身邊時他們正佇立在那兒,滿麵淚痕與笑紋,伸出雙臂將彼此抱緊。她的父親正對她的母親說,即使你嚐試過也無法失去。
在一大片白樺樹葉上,莉蓮曬幹了臉和手。她脫下濕漉漉的靴子,赤腳站在飄浮著的枯葉中間。她把臉貼著一棵樹,最終感覺到樹皮正在她臉上鐫刻著印痕。在此之前她曾以為自己無法承受這一切,以為那種絕望無依會使她跌落在她正站立的這塊地方,但她想錯了。這很可怕,但還不至於此,於是她把雙臂伸展在麵前就如同在水中泅遊,她撥開低矮的枝條,找個地方躺了下來。樹林中的光線是一片濃稠而搖曳的綠。她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啄木鳥的“篤篤“聲,樹葉沙沙地向她靠近。她最先看到的是約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