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諷刺道,為戲而生,也沒唱出個光彩,有能耐怎麼不到劇團去?反倒將自己唱得像女鬼!
婆婆指著小美淩給兒子講故事,當年淩城那個吃公家糧的劇團團長來到淩水灣,相中小美淩,要調她到淩城的劇團去,成為吃商品糧掙公家錢的人。當時淩水灣的人都高興壞了。靠唱戲改變命運,這是淩水灣人的夢想。這個夢想終於讓你媽小燕玲的徒弟小美淩實現了。可是那晚村長將美淩叫到大隊部去見那個團長,陪著喝點酒吃點飯,以為這事就定了。誰知道那團長在酒場散後,還要美淩到他的住處談談。
美淩接過婆婆的講述說,我當時嚇得不敢去,眼睛看著村長和師傅,看村長和師傅決定陪著我才敢去。
婆婆說,在那個屋子裏,我和村長陪那個團長喝了半天茶,小美淩沒喝,我們破例讓小美淩倒茶。這其實也過分了,在淩水灣的風俗裏,是不允許沒結婚的大姑娘給客人端茶倒水的,隻有結婚後的小媳婦才可以做這事。可是這樣破例還是沒讓那個團長滿意。團長說,這個小美女是個人才,不可多得;可我的團中,有很多人並不會唱戲,也進了我的團掙公家錢吃公家飯了。村長說,小美淩到你們團裏保證能為你們團爭光的。我也說,我的徒弟絕對不會是個吃閑飯的,她愛戲如命。就這句話似乎給了那個團長什麼暗示,他說,那就好,你們都回去吧。留下小美女,我和她單獨說句話。
美淩說,當時看村長和師傅都要走,我就毛了。那團長問,你真能愛戲勝愛命,就不能委曲求全嗎?今晚留下陪我,明天和我直接走。說著一把抱住了我。我當然就明白怎麼回事了,想到咱淩水灣的閨女向來是賣藝不賣身,怎麼能和他那樣呢?於是我就猛地推開他,大聲喊叫了起來。
婆婆說,美淩沒出來,我和村長都沒敢走遠,怕發生啥事。果然屋內傳出美淩的大聲尖叫,我們便回去拚命敲門。門打開,美淩出來了,哭哭啼啼。
美淩說,那個老色鬼真是嚇壞了我。
婆婆說,我拉住美淩就想找那個老色鬼要個說法。覺得咱淩水灣人唱戲不假,但真的不能壞了老規矩,賣藝不能賣身,否則對不住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美淩說,村長大叔沒讓。村長大叔說,這世界就這樣,女人要想有出息,就得先被那個。你沒聽那個人說,他們團裏的人都是他調進來的嗎?而且很多人並不會唱戲。你唱得再好,不聽話,人家也是不要你。借個階梯跳進城裏去吧,然後才好去取得唱戲的成功。
婆婆說,我當時也猶豫了,對美淩說,有兩條路,你選擇一下吧。第一條就是豁出去了,由了他,然後進城吃商品糧,當公家人。有了那個大舞台,才可以更好地飛騰。另一條是和我一樣,任這世界有多大的誘惑也別理,自己喜歡就自己唱,別有夢想和希望,自娛自樂終老吧。
小美淩說,當時我想,我可不想走那條路,就是因此能進城,髒了的身子和心靈還會有美、還能有愛嗎?於是我就決定豁出去,和師傅一樣,不再抱有夢想和希望,就自娛自樂終老吧。
婆婆說,那個團長在村中等了三天,也沒將小美淩等去。走時說這樣不懂情理的強妮子,就是唱出天花來,城裏的劇團也不要。
小美淩說,我當時急得嗷嗷哭,但我哭的不是放棄了好機會,哭的是那個城裏的世界咋就那樣髒?
婆婆說,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這也是我要我的兒子娶她的原因,能忍住那麼大誘惑的女子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而冰清玉潔的女子,哪個家庭不想要?遺憾的是當時那個社會,天生美才沒有用,隻用庸才,占著好地方。
小美淩說,當時我的確是個強種的妮子,傲然說,就是爛在農村,我也不能做給咱淩水灣丟臉的事情。其實在心裏我是多麼盼望還有機會能到城裏,能成為城裏劇團的唱戲人啊!
呆子楚說,你們都是傻子,能用色相改變命運的時候不用;啥也不圖倒壞了自身的清白。
婆婆說,威武不屈這才是我的好徒弟,天性自然那也是正常的人道。
小美淩說,這輩子我真想嫁個誌同道合的人,無奈為了進城嫁了你。
呆子楚說,所以你就趁我失戀鑽了我的空子?
小美淩說,不能到城裏唱戲,做個城裏人也好,我們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再說這世界也實在沒個十全十美的選擇。
婆婆說,美淩嫁給你,是我攛掇的,當時美淩年齡已大,眼看著就二十六歲變成了老姑娘,在淩水灣已經不好處對象,高不成低不就的。
呆子楚說,她這次偷人,也是你同意的唄?
婆婆說,莊周說順其自然是大道,男歡女愛是天性,她隻是唱戲唱得酣了,情難控製錯一回,不過是人和人有點緣分,一見鍾情,以為尋到了誌同道合的人。
呆子楚說,後來看到那人不好,就甩了人家;要是好的話,可能被甩的就是我。
婆婆說,這世界有些事情的發生,都是我們不能掌控的。
呆子楚的眼圈紅了,說,有你這樣的老媽嗎?那可是你兒子的媳婦!
婆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睜一眼閉一眼對不起兒子,可是再怎麼當婆婆也不能扼殺人的天性啊!但這話她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隻是一手捂著兒子的嘴,一手捂住美淩的嘴,在兩個人的中間如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一點點跪了下去,唱著說,錯都錯在我身上,要打隨你打,要罵隨你罵,隻是別提離婚兩個字,就這樣一家團聚往前過。
看著跪下去的老媽,呆子楚也是淚水漣漣。他對美淩和老媽說,從此後你們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裏,不許出外再唱戲。
婆婆忙著答應,外邊的世界太亂,就是你讓我們出去,我們也不出去了。
小美淩說,我還想唱戲,一天不唱我就沒法活。
呆子楚冷笑一聲說,讓你唱,在家給你搭個台,願意怎麼唱就怎麼唱,但是不許出家門。
小美淩說,可以,隻要有戲可唱,不出就不出。
婆婆說,我們總得出去買菜、散步吧?
呆子楚說,吃的喝的,有人會按時送來,啥都缺不了你們的。
小美淩沒說話,婆婆說,那還行。
呆子楚打量一下現住的房子說,這個房子在鬧市,實在不是安全之地。我在淩水邊買了一棟別墅,過幾天你們搬到那裏去吧,那裏臨水,望山,周圍都是樹林草地,院子有花園亭台,你們願意咋唱就咋唱。隻是別出大門,別再隨便跟人上床,給我丟人現眼。
小美淩自知理虧,小聲說,隻要能唱戲,隨你安排!
九
美淩和婆婆就這樣被呆子楚軟禁在了淩水別墅裏。她們娘倆不知道,呆子楚在第二天就拿著他和美淩的結婚證和琳琳一起去辦離婚。他讓化妝師將琳琳化妝成與他結婚十年後的小美淩,在他民政局裏好哥們的幫助下順利拿到了證。轉天,這個呆子楚又讓琳琳還原成她本人,與他領了結婚證。婚禮辦得很低調,隻是到飯店招待琳琳的幾個娘家至親吃了頓飯。呆子楚這邊隻有幾個好哥們,他連老娘都沒讓知道。
洞房裏,呆子楚笑琳琳,說離婚結婚都是你,你可真的成了妖怪了。琳琳說,你才是妖怪,騙了你的原配,真不知真相大白時你怎麼收場?呆子楚說,我老媽和那個戲瘋子都是弱智,生下來就知道唱戲。我那個戲瘋子媳婦與那結婚證隻有一麵之緣,就是在和我結婚時,後來身份證和結婚證戶口本都在我的手裏掐著,她也從沒想到找出來看看。琳琳說,你的原配,可是一下成了你家的保姆了。呆子楚笑道,讓她侍候我的老媽吧,我媽離不開她。呆子楚心裏還有個秘密沒對琳琳說出來,那就是軟禁前妻一輩子,讓她在自己管轄的範圍內隨便唱戲,守空房,不能讓她嫁給別人,永遠在名譽上屬於自己。關鍵是自己的前妻實在太美了。別看自己不要了,一旦屬於別人,那還是很可惜的。
就這樣,十年的婚姻一朝散,婆媳倆都被蒙在了鼓中。其實不散又能怎麼著?那十年呆子楚也是反對她唱戲,反對她融入社會,不也是在一直軟禁她嗎?
好在這淩水別墅,有呆子楚給她們將一切唱戲該用的都布置好了,一周派人給他們送一回吃的用的,平時門口的自動伸縮門從不開啟。美淩和婆婆也不知該怎麼打開,就是想出去溜達溜達都不可能。好在別墅內的院子不小,又布置得花園一般。小美淩在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看著花園裏的景色,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唱:
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春嗬春!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聽著這美麗的唱腔,婆婆知道,兒媳思春了。兒子在這一年中,隻是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打電話,問安康,人一趟也沒來這裏,她知道兒子已經拋棄了媳婦,媳婦正年輕,畢竟才三十六歲。於是忍不住電話中罵兒子,想把兒子逼來。但是兒子說啥也不來。她說,子楚,你不要人家了,就該堂堂正正和人家離婚,你這算什麼?誰想老實厚道的兒子竟然說,不要她,她也是我的,我不許她和別人結婚。婆婆說,她是你的,你就該好好珍惜她,怎麼能將她軟禁在這裏?你知道嗎?你這是犯法的。呆子楚笑道,媽也知道那是軟禁啊?現在你兒子發達得殺人都不用償命,別說一個軟禁犯不犯法了,她不就是喜歡唱戲嗎?我就讓她在那裏唱個夠。婆婆說,兒子啊,你這樣真的很壞,非人道!兒子說,不是我壞沒人道,而是我知道老媽離不開她,就讓她在那裏將老媽侍候到老吧。婆婆說,明天我就死,放她出去。兒子說,老媽,你死,她也不會出去,你想她也沒有一技之能,出去怎麼生存?我這裏供她吃喝,由她唱戲,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婆婆說,可是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啊!還不到四十歲!兒子笑道,年輕的女人咋了?難道我還要給她找個姘夫送過去不成?她就是這個命,她都認了,你有啥不認的?
婆婆說不通兒子,她就自己想辦法。她想到報警,讓警方解救兒媳,放她衝破玉籠,又怕牽連兒子坐牢。這一天,看著一個小鳥在天上飛,在羨慕小鳥的自由時,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美淩和自己唱戲練功用的幾條三丈六的彩綢係了一個軟梯,她要助美淩逃出這個大院去。
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這天,聽小美淩唱完,婆婆便將小美淩喊進她的臥室說,我想子楚那個王八蛋外邊保證有人了,他將你和我鎖在這裏不合理,你走吧,逃出這裏,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美淩看著婆婆為她係的軟梯,抱在懷裏,動情撫摸,很感動。但是想到自己一旦離開,就剩婆婆一人在這裏,她也不忍,再說出去又能怎麼著?自己能掙來一口飯吃嗎?會有劇團要自己嗎?所以她伏在婆婆的懷中,哭泣著不肯走。小美淩說,軟禁就軟禁吧,我喜歡這裏,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戲,外邊的世界真的太亂了,我也有點害怕。
婆婆說,飛出去吧,找那幫咱們唱戲的老戲友,讓他們幫你介紹一個工作。以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大劇團不要咱們,私人辦的小戲劇團也很多,你到那裏會很好的。
小美淩說,有了那事之後,我也後悔,再也不想出去了。我真怕再招惹什麼麻煩啊!婆婆見說不動媳婦,便也泄勁。她遲疑著說,你不走,那咱們娘倆就死在這裏嗎?我們是兩代熱愛戲劇的女人啊,不圖名不圖利隻因喜歡;沒人疼沒人理隻因為熱愛;就這樣如蟲如蟻地活著,就這樣如癡如醉地唱著,一直到死嗎?
小美淩說,如蟲如蟻地活著沒關係,能如醉如癡地唱著,就算我們有福了。
可是這青春,這青春!婆婆反複這樣說著。小美淩明白,她緊緊握著婆婆的手,堅定地說,能無憂無慮地唱戲,就證明我還有青春啊!
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一邊兒鶯嚦嚦脆又圓。一邊蝶飛舞,往來在花叢間。一邊蜂兒逐趁,眼花繚亂。一邊紅桃呈豔,一邊綠柳垂線,似這等萬紫千紅齊裝點大地上景物多燦爛。
依然還在青春中的小美淩,每晚都唱《牡丹亭》,怕自己哀音太多,就找歡喜的唱,唱著唱著眼淚就唱出來了,隨帶出來的是《蝴蝶夢》裏的唱詞:“雖揮不去縷縷纏綿苦相思,也總不能淒淒慘慘常戚戚。”人都說空曠的大院會招鬼,她真心希望能用癡心感化上蒼派個天神與她相會。有時也真羨慕極了《牡丹亭》裏的杜麗娘,死後還能遇到柳夢梅;更羨慕《蝴蝶夢》裏的田秀:“明知他把情網張,我還墜入網底情難舍。”甚至不要臉地想念那個小羔羊,或許自己指點一下他,他就會與自己唱戲,唱得再生情。
十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夜夜半,她剛唱完這一段《牡丹亭》,本打算就在大廳的美人榻上休息,不想屏風後邊突然轉出一位身著戲裝戴著臉譜的男子,一邊向她走來,一邊輕聲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美淩在美人榻邊懵怔地站起來,看著那張隻有婆婆才有的臉譜發愣,以為是婆婆戲她,但那身形舉止又不是,分明是個玉樹臨風的少年郎。這發覺讓她心裏一顫,情愫翻湧,明知是現實,又恍惚是夢境,沒有驚詫,沒有恐懼,倒全是歡喜,她以為真是她的心意上蒼知曉,給她派了天神來。唉,饑渴難耐之時,哪還管得什麼天神,什麼鬼怪?隻要是男兒,隻要能彼此搭戲,就可以恩愛纏綿,共赴巫山。好在戲服並沒除去,心在戲中,也可以隨時入戲。甩動水袖,輕盈邁步迎上去,兩隻眼睛亮亮地看著,見那眉眼似曾相識,嘴唇極為性感,忍不住與他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激情上來的美淩,真願此刻就是夢境,更希望自己就是杜麗娘,來人就是柳夢梅,迎著來人,便用戲調問,柳生,柳生,你是柳夢梅嗎?這男兒當然也是一個極為懂戲愛戲的,接口用戲腔答道,我不是柳夢梅,我是柳會飛。美淩甩下水袖,向前略請,依然用戲調笑道,我也不是杜麗娘,我是小美淩。那男兒像柳夢梅一樣答道,小姐,你可在等我?美淩轉身,高舉水袖清唱,是那處曾相見?那柳會飛跟著轉身唱,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水袖向左右飛去,兩人向一起靠攏,目光流轉,星雨飛濺,心內纏綿至極,相見恨晚。
柳會飛唱著道,小姐,咱愛殺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美淩像杜麗娘那樣不語。柳會飛牽著杜美淩的衣裳又笑道,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杜美淩像杜麗娘那樣低頭問,哪邊去?柳會飛唱道,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杜美淩也像杜麗娘那樣低頭問,秀才,去怎的?柳會飛低答,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杜麗娘作羞,逃之夭夭樓上走,柳會飛其葉蓁蓁跟得慌。
這男子就是比那小羔羊強,一邊鬆領口,一邊唱著,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就解去了美淩的衣裳,甚至從容地唱完,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才與美淩上到了床上。又是關關雎鳩見了麵,在河之洲配鸞凰。
二人做愛,心裏也全是唱,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一陣香風,送到林園。
換個姿勢耳邊還是響著,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督春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吹顫,使佳人才子少係念,夢兒中也十分歡忭。
靜下來的柳會飛,並沒像一般男子那樣翻個身便睡;也沒像小羔羊那樣,提上褲子便走。而是軟軟地撫摸著美淩唱,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美淩靜靜地跟著唱道,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柳會飛依然戲腔戲語,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美淩像杜麗娘那樣問,秀才,你可去啊?柳會飛唱著說,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將息。繼而起身穿衣說,姐姐,俺去了。見美淩癡癡望著他,便再回顧說,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
美淩看那柳會飛真的要走,忙將婆婆用彩帶係的那個軟梯,送給了他,囑咐唱道,大門無路君別走,高牆有梯可以出。我這裏窈窕淑女將你等,你就該君子好逑夜夜來。柳會飛連連點頭唱著,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我欲去還留戀,幹脆帶姐一起走,化成蝴蝶翩翩飛。
美淩搖頭,此時她已經恢複了一點理智,看到他臉上有了淚光閃閃,便也很感動,更見天色越來越明,輕推他說,去吧。晚上再來!
那俠骨柔腸的英雄柳會飛轉身跑去,幾步驟停,轉身揭去麵上的臉譜,露出沒上裝的麵頰,笑出了聲,卻原來就是那個被美淩甩掉的小羔羊。
美淩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真傻,竟然又沒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再次著了他的道了。
小羔羊說,姐姐,想死我了。本來我該走的,就是因為你,我走不了。小羔羊說的走,是離開淩城,但美淩不明白,也不知問,就氣呼呼地說,你怎麼找到這裏?
小羔羊說,有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讓我來。看美淩麵露驚色,得意地說,那人還告訴我你的秘密,要不,我還真的不知怎麼侍候你才好。
美淩驚異著打量那人手中的臉譜問,誰呀?誰這麼愛管閑事?
小羔羊說,別問是誰,那是你我的大恩人。
美淩想到那個裸照,心裏更是氣恨至極,她說,你不是已經將我的裸照寄給他了嗎?你還想將我怎麼樣?
小羔羊說,那是我對朋友訴說對你的相思之苦,又談到你的無情,朋友打抱不平,從網上拚湊出來寄給他的。本想攪你家庭破散,我就有機會與你齊飛了。沒想到你家先生好個自私,自己不要的,也不許別人要,反而將你軟禁了起來。
美淩說,我丈夫並沒有不要我,隻是將我關在家中,不讓我再跑場子唱戲。其實也是我自願的,因為我有錯在先。
小羔羊說,傻女子,你丈夫已經拿著你的結婚證與你離了婚,並和一個叫汪琳琳的女人結了婚。他將你軟禁在這裏,就是讓你給她老媽當保姆,同時,他不舍你的美質,還想以另一種自私殘酷的方式占有你。
你瞎說,不可能!美淩氣囊囊地質問。
小羔羊說,要不你現在就去問你的婆婆,她知道的。其實我們的那個恩人就是她。
小美淩抬眼向臥室望去,她已經猜出是婆婆讓這個小羔羊來的,因為小羔羊的臉譜顯然是婆婆給他的。
此時婆婆已經出來了。在午夜的月光中,婆婆的神情與姿態宛若一尊觀音。
小美淩看著婆婆,滿眼含淚不敢詢問,她怕婆婆說是。因為她覺得這不該是真的。沒想婆婆自己說,是的,我兒子讓那個汪琳琳冒名頂替與你離了婚,又與那個汪琳琳結婚了。
小美淩看著婆婆,顫聲問道,這事想來呆子必然瞞著你,你怎麼會知道呢?
婆婆說,我的臥室有電話,我在外邊有戲友,他想瞞也瞞不了我。正是這事讓我激憤,讓戲友幫助找來你的小羔羊的。我管不了我的兒子,我卻有能力幫助你。我不能看著你就這樣年輕輕地守活寡守到老,更不能看著天生美才就這樣沒有用。
媽呀——小美淩用戲腔喊著,眼睛裏的淚水如瓢潑大雨,一下跪倒在地毯上,眼望著婆婆說不出話來,身子向著婆婆,一點點跪爬過去,猶如在演戲,實則真感動。師傅兼婆婆的仗義從年輕時就有名,今天全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不惜違背她兒子的意願,這是戲裏說的大義滅親呢。
婆婆低頭將她摟在懷中說,孩子,是章家對不起你,我們家不能再軟禁你,已經軟禁十年了。該放你出去飛飛了。繼而指著眼前的小羔羊對她說,這個孩子是我幫你打聽,給你選的。也是我打電話讓他來的。他是個好孩子,愛戲的程度和我們一樣,本來在淩市的劇團工作,因為無戲可唱,自己闖到北京去了。現在一直飄在北京唱戲,發誓唱不成功就不成家。因為親戚家辦喜事回來隨禮,隻是到唱戲的場子裏隨便溜溜,沒想到遇到你,與你一見鍾情,情不自禁,這也說明你們是有緣分的。你們本就誌同道合,就該雙雙對對。今夜你就隨他走吧。他說北京有好多劇團戲社和什麼戲劇傳習所,能唱的人,不用走歪門邪道,就都有用武之地。
小羔羊說,這多年我闖在北京,雖然也見許多戲劇名家演唱,但還真沒見你這樣的。你已經是個很成熟的戲劇演員了,不比那些名家差多少。為啥還要貓在這個小城被人軟禁,不將你的藝術才能展現給觀眾呢?今夜你真的跟我走吧,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好搭檔,回小城能遇到你,也是老天賜予。到時你幫我,我幫你,我們組成一個好組合,一起去闖北京的菊壇,一起向戲劇的高峰衝擊。
小羔羊的述說,打動了美淩,她的目光如寶石般發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就叫希望。但是她看看婆婆,很難為情地說,我還不知他的真名真姓。
小羔羊說,我大名叫柳楊,因為我爸姓柳,我媽姓楊,會飛是我的外號。因為小時候我老想飛,小朋友給我起的。另外我也不能老叫你姐姐了,聽大姨說,你三十六歲了,其實我比你大兩歲呢。隻是這多年心閑,一心撲在唱戲上,長相保養好點,不顯老,看著年輕而已。
小美淩很驚詫,也很難為情地笑了,不知說啥好,想半天才說,你是會飛,竟然能從淩城飛到北京去。
婆婆說,北京是一個能公平公開競爭的地方,是個幹事業的好地方。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一定去那個地方闖一闖。
小美淩看著婆婆,滿臉都是不舍,自打五六歲就跟著婆婆學習,如今正好三十年了,這會兒,突然扔下婆婆要走,美淩真的還舍不得。她對柳會飛說,要我走,就帶著我的師傅。
小羔羊笑道,可以,隻要老人家願意。
婆婆說,傻孩子,初到北京,你還不知你的生活會怎麼樣,怎麼帶我?這孩子戲沒成功,可能經濟條件也不好,你們要我跟你們受苦去啊?我先不去,等你們唱得大紅大紫,真正在北京安家立業,我再去。
小美淩當然也知道逃出這玉籠,外邊的日子會很艱難,特別是自己隻會唱戲,並沒別的謀生辦法,這個小羔羊顯然也不是個有錢人,便難過地說,要是我真走了,您老怎麼辦?
婆婆說,想獨處,就回老家淩水灣;不想獨處,就和他們過去。你別惦記我,我這一輩子都沒出息,心裏一直疼;你出去憑著才能好好闖一闖,將我的夢和你的夢一起實現,就是死,我也安心了。
小美淩問婆婆,要是他問起我到哪裏去了,你該怎麼說?
婆婆哈哈笑著說,就說你化成了一隻蝴蝶飛走了。
小羔羊唱著說,好!化成蝴蝶翩翩飛,跟我北京去唱戲,多好啊!
尾 聲
老媽這個說法,呆子楚一直不信。特別是老媽從他手裏,將美淩的身份證戶口本離婚證都逼了出去,他就更不信。這天,他從外邊回來,看老媽正看電視,他湊過去看看,看到熒屏上一對身穿蝶衣的男女正唱《梁山伯與祝英台》。
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誦生生愛,山伯永戀祝英台……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曆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
他不認識那個男的是誰,但那女的分明就是小美淩。他吃驚地睜大眼睛,正想問……沒想到老媽啪地一下將電視關了。用眼角斜乜著他,笑盈盈地唱道,身化彩蝶,地久天長……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