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迪西多拉遵照公爵夫婦的意思,那天到了唐吉訶德房裏,。唐吉訶德還真以為她是死而複生的哩。她頭上仍戴著她在靈柩台上戴的花冠,穿一件金花白波紋綢長袍,卷發披垂肩頭,手裏拉著一支烏木杖。
她突然進房,唐吉訶德又驚又窘,一下子愣住了,手足無措,趕緊溜進被單下麵,連頭也蓋得嚴嚴的。阿爾迪西多拉在緊靠他床頭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柔聲細氣地說:
“貞潔高貴的少女,居然踐踏閨訓,不顧姑娘的體麵,當眾毫無顧忌的坦露心中隱情,這是何等的不幸與悲哀!哎,高貴的唐吉訶德?台?曼查,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少女啊!我雖然情難自抑,卻還是端莊的,耐心忍受著煎熬。沉默使我的心破碎,我的心破碎在沉默之中。最鐵石心腸的男子啊,因為你的冷酷無情,我已死去兩天,或者說形同死去吧,反正凡是見過我的人都認為我已死了。要不是愛神大發慈悲,讓這位好心的侍從吃點苦使我複生,我至今還在陰間哩。”
“不錯,”桑丘說。“愛神其實也可以讓我的驢兒受點折磨救你呀,那我就十分感激它囉。小姐,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禱告上帝保佑你找一個比我主人溫柔得多的情人:你在陰間見了些什麼?你是因絕望而死的,那一定是下了地獄,地獄裏的人是什麼樣子呢?”
阿爾迪西多拉答道:
“說實話,我可能是還沒完全死過去,所以我還沒到地獄。如果真下了地獄,那我肯定是出不來了的。我是到了地獄門口,看見一二十個魔鬼身穿緊身褲和背心,用火焰騰騰的球拍在打球。他們的翻領和袖口上都鑲著荷蘭花邊,四長的手腕子光溜溜地露了出來,使手顯得修長。令我最吃驚的是:他們那火焰騰騰的球拍打的不是球,而是書。這些書又輕飄飄的,裏麵塞的是風和羊毛屑之類的東西,真是又奇又怪。還有更令人驚異的哩:一般說來,比賽的人贏了總該高興,隻有輸了才會生氣;而我卻發現:這些地獄裏的‘拋書人’兩方都在一個勁兒地生氣懊惱、跺腳抱怨、破口大罵,好像都是輸方,沒有贏家。”
“這一點也不稀奇,”桑丘說。“你見到的那些魔鬼不管比賽也罷、不賽也罷,輸也好贏也好,總是不會滿意的。”
阿爾迪西多拉說:“也許是這樣吧。還有件事我覺得也很奇怪——我指的是我當時覺得很奇怪:那些“書球”都隻能挨一下打就壞了,所以打一下就得換一書本,新的舊的都有,我真覺得解不透。這時出現了一件我沒法忘記的事:他們拋起了一本裝璜很考究的新書,用力一打,書就一頁頁地散開了。一個魔鬼叫起來:‘看啦,看啦,這是什麼書啊?’另一個魔鬼答話了:‘是《唐吉訶德傳》第二部,作者不是第一部的作者熙德?阿默德,而是一個阿拉貢人,自稱家住托爾台西利亞斯’。第一個說話的魔鬼說:‘給我扔掉,扔到地獄底裏去!我永遠不要見到它!’另一位問:‘怎麼啦?寫得那麼糟嗎?’第一位魔鬼說:‘沒法忍受!就算我和地獄裏所有的魔鬼聯合起來下功夫,也沒法寫得比它更糟!我們沒這本事哩。’他們繼續拍‘書球’,拍壞的書滿世界都是。我非常鍾愛唐吉訶德這個名字,所以就勉力記住了這一情景。”
唐吉訶德說:“那隻不過你的幻覺而已,世界上隻有我這一個唐吉訶德。這本書在這兒也是那樣扔來扔去的,它在哪兒也呆不住,人人都是到手就扔。我也不在乎是誰看了我的名字,他是在黑暗中踽踽獨行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因為那本書寫的人不是我。如果書寫得好,又真實又可信,那會萬世流傳;如果寫得不好,那就隻有隨生隨滅,很快短命了。”
阿爾迪西多拉還想向唐吉訶德發一點幽怨恨緒,可唐吉訶德說:
“小姐,我已多次提醒過你:不要對絕對不可能回報你的男子用情。有一顆心執著於我,我無法接納,卻隻能報以空泛冰冷的謝意,我非常難過。我生來就屬於杜爾西內婭?台爾?托波索;如果有命運之神的話,我命中注定隻能把一腔深情獻給她一個人。所以,任何美女如果覺得自己可以取代她,或者是分享她在我靈魂中的位置,都隻能是妄想。希望我這番話足以根除你的幻想,重新恢複你應有的端莊。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法辦成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