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他入觀音閣寫經錄卷。束生聽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他在那裏吃碗幹靜飯,不致受萬般摧殘,當麵淩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他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麵前,不是打便是罵,莫說我的翠翹,連守生也氣死了。他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吃不得吃,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念念,翻來複去,終睡不著。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
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家便為人,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分咐擺香花燈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蕩蕩夷夷,物則由之。
蠢蠢庶類,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獸在於草,魚躍淵流。
四時遞謝,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
五緯不想,六氣無易。
愔愔我王,紹文之跡。
進國登樓,樓上塑著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褻了經卷?"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他有這個口風,便抬頭一看,見扁上題著:"濯泉"二字,指著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雲:"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再修功德。"祝畢,分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閑事,你二人須服侍殷勤。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服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束生當時看他把翠翹淩辱,恨不得挖個地洞藏過了。
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他出去。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歎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罣礙,但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台高曠,池水滄茫,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詩曰:平池麵起白毫光,高閣當空倒影長。
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磬啣輕浪,雁唳滄渙帶夕陽。
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裏寫經,名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翠翹相見一麵那能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佛,相逢不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宦氏因束生在家,恐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裏一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生到城中會文回家,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束生聽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題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那裏敢阻,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