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我老公就改了,他過去十幾年的威嚴,一下子全破產了。
愛他,不是怕他
一個風雪天,兒子卻非趕回波士頓不可。路滑,妻子不敢開車送,特意為他叫了輛大型的出租車去機場。
幫他關上重重的車門,又急著敲窗子:“到了,打個電話回來。”看他直點頭,車子消失在街角。
晚上睡得很遲,一直看電視,又不是專注在什麼節目,而是跳過來、跳過去地不斷換台。
妻子終於忍不住:“兒子為什麼還沒到?”
“應該早到了。”我說,“隻是忘了打電話回來。你何不打過去?”
“他不打來,我為什麼要打去?”妻子沒好氣地說,“他不在乎我,我又為什麼要在乎他?”
說完她便繼續盯著電視,沒什麼“特別的”新聞,隻說風雪愈來愈大,紐約機場已經關閉。
“還是打個電話吧!”我說。
“我不打。”
我沒答話,兀自起身去撥了兒子的號碼,傳來的是錄音,全身一驚,幸虧接著兒子說話了,一副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
“你為什麼沒打電話來?”我吼過去。
“啊!我忘了,人累了……”
“你不知道我們會擔心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居然很不以為然地說。
想起十年前,他念高中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個風雪夜。我罵他打電話打了一晚上,他居然砰一聲衝出門去。
我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街道的盡頭。猜想他一定是跑過長島公路的天橋,去那邊打公用電話了。
雪花很密,在風裏亂七八糟地飄,路燈下看得特別清楚,遠處卻愈來愈模糊。
終於看見他的身影,我趕緊躲回屋內,卻手足失措地不知怎麼好——把門開著,怕冷風吹進來;將門關緊,怕他不按鈴;守在門邊,等他一到就拉開?那又有失我的威嚴。
但還是偷偷算著他要到了,打開門,再溜進臥室,聽他進門的腳步聲。
那時候我在家教國畫,有一大票中年的女學生。
常聽她們罵女兒,說多甜心的丫頭,一上初中就變了,變得會跟父母頂嘴,變得會摔門。
其中一個意大利律師的老婆,總不以為然地說:“笑死了!讓女兒對你摔門?要是我老公看到,不用她摔,先把她摔出去。”
“你們意大利的父母比較厲害。”大家都捧她。
她的丈夫我見過,高頭大馬,大嗓門,曾經來買我的畫。表麵說由太太挑,到頭來全由他決定。
他那女兒我也見過,會幫著媽媽抬畫框,乖乖坐在客廳,等母親下課。
“還是你們意大利人會管孩子。”有一天,兒子惹我生氣,我對那學生感慨地說。
“得了!得了!”她居然苦笑一下,看看四周的同學,“前兩個禮拜我老公正罵女兒,向來都乖乖聽訓的丫頭居然跳起來,跑出去了。”
“你老公不是要氣死?”
“他氣?”她笑笑:“他氣一陣子,穿上大衣出去找,找到第二天,才從同學家把女兒找到。”
“他有沒有揍她?”大家都問。
“揍她?”她大笑了起來,“他求她。從那天,我老公就改了,他過去十幾年的威嚴,一下子全破產了。現在總是柔聲細氣地對女兒說話,我看了都覺得惡心。”
看著每個人:“你們猜,我那老公怎麼說?”
大家搖頭。
“他說他不是怕她,是因為愛她。因為愛,所以怕。”
三十年前,流行軍閥的電影。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大帥,總是操著濃重的山東腔,動不動就吼:“他奶奶的!俺把你斃了!”
但是那大帥也有個真正的小祖奶奶,他那女兒隻要一發嗔,大師就老虎變成貓地告饒。
那時候我小,怎麼都覺得戲太誇張,但是隨著兒女長大,就總在“威嚴破產”的時候,想起那大帥的畫麵。
我愈來愈覺得自己成了那大帥。
今天早上,妻子去醫院檢查眼睛,女兒不上學,可以晚點兒起床,由我管。
她的床就在我不遠的地方。我一邊呼呼地睡著,一邊豎著耳朵,聽她的動靜。
突然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傳來,趕緊過去,問她怎麼回事。她先不說,噘著嘴,隔半天才講夢見跟同學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