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行至垂花門,白牆上一行江南園林的移步換景窗,收攏的隻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湘綺停住了步伐,隻見那錢婆子毫不遲疑地向左邊拐去。她心裏詫異,如何錢婆子拐去左邊?左邊是爹娘生前的宅院,譚府正房正宅,右手邊才應是四叔一家的宅院。因二叔是爹爹的堂弟,三叔一家放了外任逢年過節才偶爾回京,隻四叔同爹爹異母同父,又自幼喪母,年少時就隨在爹爹身邊,因體弱多病沒有習武,謀了個閑差半是賦閑在家。怕是因爹爹經年在邊關鎮守,四叔自幼體弱嬌養,長成後卻是胸無大誌。爹爹在世時,對這個弟弟即使關愛,又是不乏嚴厲,幾次湘綺都見到四叔躬身立在父親桌案前恭承庭訓,當著侄兒們被訓斥得麵紅耳赤的好沒個臉麵。難不成是……
徐媽似乎看出了湘綺心中的疑竇,敦促一句:“小姐,快些這邊走。四老爺回府,就搬去東邊庭院去住了,小姐公子們都搬了過去,西園的小院子是留給下人們落腳的。”
“喔!”湘綺應一聲,快步隨了幾步,心中卻格外不是滋味。隻是自己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小弟壽奴,但這念頭一生,她又不覺暗罵自己的私心小器了。她原本想,府門修複,尋回小弟壽奴這譚府長房唯一的根苗頂住譚府的屋脊呢。但又一想,父親過世,諸位叔父也同父親一樣,這東院閑置著也是閑置,譚府遲早需要個回來頂住門庭的。門庭光複已經是不易,如何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呢?她強打起笑容,做出一副倦鳥歸巢的欣喜,隨了錢婆子後麵向前庭而去。錢婆子拖長聲音懶懶道:“姑娘好福氣呢。府裏夫人小姐們落難時,姑娘躲在個道觀裏倒也落得個世外清閑。如今怕是吃不得素,終究要回來過錦衣玉食的小姐主子的日子。”
這論常理,奴才若沒個人撐腰狗仗人勢,通常不敢如此放肆出來亂咬人。那這錢婆子是仗了誰的勢呢?翠姨娘不過是個小妾,如今就是被扶正,也多少要謹言慎行,如何縱得手下奴才如此放肆呢?若同個奴才計較,反是掉了她的身份,湘綺含著溫和的笑來到前堂,繞過影壁,眼前一串串紅燈映得天宇都似晚霞滿天,燈火輝煌中赫然遒勁的榮曦堂三字的匾額高懸。
湘綺心頭嘎然一沉,笑意頓斂,她立在庭院裏望著那禦筆親題的匾額,雙腿一屈肅然下拜,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打濕了衣衫,進門來才止住的淚水又決堤了。祖母、母親、嬸嬸、嫂嫂、姨娘,五位親人懸梁自盡明誌於此地,如今燈火闌珊中,可有她們眷戀不去的魂魄?啜泣聲忍不住漸漸的高起,她這一哭,反惹得徐媽和同喜等東府昔日的家奴相繼的悲聲四起,嗚咽在北風中。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夫人和太夫人在天之靈若是有知,要為小姐今天回府高興呢。”雪狸揉淚勸著,同湘綺抱去一處。
“何人在外麵鬼哭狼嚎的喧嘩?夫人讓問呢,好端端的平白添這些喪氣,今日可是夫人的壽辰。”堂內衝出來一個小丫鬟,翠綠的衫子,墨綠的坎兒,腰間束一條花蕊黃色的巾帶。
旁邊有婆子湊過去說了幾句,那丫鬟才忍住氣進去通稟,不多時出來吩咐:“是先時大房裏的姑娘吧?進來吧,老爺和奶奶在堂上呢。”
湘綺進到榮曦堂,每一步都分外沉重,如懸鉛塊一般。她記起昔日被官差們拖出榮曦堂,她仰望房梁上高懸的一具具親人的屍體,失聲痛哭著,死死扒住門框不肯鬆手。是官差們一根根的掰開她的手指,幾乎將她手指掰斷,才將雙眼啼血的她從這榮曦堂拖走。
“侄女兒湘綺給四叔父請安,叔父萬福。”湘綺跪地叩首,看到四叔即親切又傷感。事諸父如事父,如今爹爹過世,四叔執掌家門。雖然不是生父,但畢竟是血親的至親親人,她終於是回家了。
自大理寺奉旨嚴辦了高矛先和胡大化栽贓陷害忠良之事,譚府冤案得以昭雪,原產發回,譚府落難的家眷感激涕零。湘綺的四叔父譚鳳武在譚府遭難時帶了兒子被發配嶺南,如今譚府平冤昭雪,他們晝夜兼程趕回京城,領了兵部侍郎的閑職重回故宅。湘綺的四叔父譚鳳武端坐堂上,他自幼體弱多病,棄武從文,一直在兵部做個閑散的文吏。如今他得已平冤歸朝,重回兵部,皇上感念其兄的冤情,將他擢升了兩級,補了俸祿,倒也歡喜。一家裏四個兒子,皆是老實本份的,因發配路上吃盡苦楚,一子喪命途中,其餘三子明微、明潔、明涵皆是隨父返京,兄妹相見,反惹起湘綺無限愁懷,想到自己的兩位兄長年少英才殞命沙場,父親屍骨無存,那份愁懷格外難遣,忍不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