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的主要效用之一就在於使人心中的憤懣抑鬱得以宣泄、弛放。我們知道憋堵之症對身體最為凶險,對思想方麵也不例外。你可以服“撒爾沙”養肝,服鐵劑健脾,服純硫磺舒肺,服海狸香活腦,可是除了一個知心摯友以外,沒有任何一種藥物可以治療心病。對一個真正的朋友,你可以傳達你的憂愁、歡悅、恐懼、希望、疑忌、諫諍,以及任何壓在你身上的事情。
看到那些偉大的君王對我們所說的友誼如此重視,真令人感到奇怪!他們把友誼看得格外重要,甚至不惜多次置自己的安全和尊貴於不顧,隻為換取友誼。由於君主的地位跟臣民天差地別,他們是很難擁有這種感情的,除非(為了使自己得到這種感情)他們把某些人提拔到類似於同伴的位置上,讓其幾乎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但這樣做通常會造成麻煩。現代語稱這種人為君主的“親信”或“信服”,仿佛它隻不過是在表現恩寵或皇恩浩大。然而,古羅馬人稱之為“分憂之人”,這才體現出它的真正用途和起因,因為成就君臣友誼的原因恰恰就是這個。
不難發現,追求友誼的不僅僅有懦弱多情的君王,而且包括古往今來具有雄才大略的統治者。他們常常跟臣仆結交,稱臣仆為朋友,也允許臣仆稱他們為朋友,使用私交之間交談的語言。蘇拉[14]統治羅馬時,曾跟龐培(後來冠之以“偉人”稱號)交好,並把他提升到能誇口說蘇拉也難以跟自己匹敵的地位。
有一次,龐培舉薦他的一個朋友出任執行官,與蘇拉所任命的人競爭,蘇拉對此非常不滿,龐培卻不以為然,甚至反唇相譏,對他說:“仰慕朝陽者眾,欣賞落日者寡。”
在裘力斯·愷撒[15]那裏,德西馬斯·布魯圖[16]達到了炙手可熱的地步,他甚至在遺囑中把布魯圖立為第二號繼承人,地位僅次於屋大維。結果,此人卻成了置愷撒於死地的人之一。由於一些不祥之兆,特別是卡爾普妮亞[17]的一個夢,愷撒決定解散元老院,此人卻攙著愷撒的胳膊,把他從椅子上扶起來,並且對愷撒說:“我希望等到你的妻子做了好夢再散會。”愷撒對他是那樣的言聽計從,以致安東尼在一封信裏——此信在西塞羅的一次抨擊安東尼的演說中曾被完整地引用過——稱他為“妖人”,指責他用妖術迷惑了愷撒。
奧古斯都賜予阿格裏帕[18](雖然出身微賤)萬人之上的地位,他就女兒裘利婭的婚事詢問梅塞納斯[19]的意見。
梅塞納斯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你要麼把女兒嫁給阿格裏帕,要麼就賜死阿格裏帕,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因為你已經讓阿格裏帕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
塞揚努斯[20]在提比瑞斯手下步步高升,最後他們倆被人視為一對密友。提比瑞斯在一封寫給塞揚努斯的信裏說:“為了我們的友誼,任何事我都沒有對你隱瞞。”元老院還為這份友誼專門修了一座聖壇,如同獻給神明那樣,以表彰他們兩人之間的親密友誼。
塞普提繆斯·塞維魯[21]和普勞提亞努斯的友誼也非常深厚。因為塞維魯強迫他的長子跟普勞提亞努斯的女兒成婚,當普勞提亞努斯侮慢皇子時,甚至予以袒護;在寫給元老院的一封信中,他這樣寫道:“朕深愛此人,唯願他比朕長壽。”
上麵幾個事例中,假如這些君主都像圖拉真[22]或馬可·奧瑞利亞斯[23]那樣,人們會認為他們的所作所為出自博大善良的天性。然而,上述君王卻都是精明能幹、魄力甚大、作風嚴厲又極端自愛,所以說,他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出自友誼本身的價值。他們發現自己的幸福盡管已到凡人的極致,但是若沒有朋友成全,仍然顯得美中不足。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君主盡管有後妃、王子、侄甥,但天倫之樂無法代替友誼的慰藉。
還記得科明尼斯[24]怎樣形容他的第一位君主——查理公爵的嗎?他說公爵不肯把秘密透露給任何人,尤其是那些最使他為難的事情。科明尼斯還說,到了公爵晚年,“這種封閉的性格極大地損害了,或者說毀掉了他的理智。”當然,假如科明尼斯願意,他也可以對他的第二位君主路易十一下同樣的斷語,因為路易十一的封閉性格確實影響了他的一生。
畢達哥拉斯[25]的格言盡管晦澀,但確實是至理名言——“勿食心”。的確,要是說句難聽話,那些沒有可傾心相談的知交的人們,就是吃自己和自己心的食人鬼。不過有一件事情令人驚奇不已(我將以此來結束關於友誼的第一個成效的論述),那就是,友誼使歡樂倍增,悲痛銳減。如果你把快樂告訴一個朋友,你將得到兩個快樂;而如果你把憂愁向一個朋友傾吐,你將被分掉一半憂愁。對於人世間眾生來說,友誼就像煉金術所要找的那種“點金石”。它能使黃金加倍,又能使黑鐵成金。然而,就算不去求助煉金術士,在平凡的自然現象中也有類似的現象:身體上的結合可以增強、哺育一切自然生物;另一方麵也可以減弱、緩解任何外力的打壓。心靈上的結合同樣具有這種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