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裏爽快得

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後,他就跑過後麵去,替她把外套穿上

了。她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

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失了。

想到這裏,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似乎剛在他麵前擦過的樣子。

“請你等一等吧!”

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衝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

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四邊靜寂

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淨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

射到牛込區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張告

示,正在貼上揭示場的板去。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

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

骨頗高,發長數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

衣黑色嘩嘰舊洋服一襲。衣袋中有Em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①一

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邊的

遺留有黑色軟帽一頂,腳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了。

病為腦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在牛込若鬆町女子醫學專門

學校前之空地上發見,距死時約可四小時。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

代付火葬。

牛込區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① 英語,歐內斯特·道生的《詩與散文》。

沉淪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

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

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萬裏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

一程的在那裏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

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麵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

鄉間的官道上麵,他一個人手裏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①的詩集,

① 即下文提到的渭遲渥斯,現通譯為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

人,“湖畔詩派”領袖,有長詩《序曲》、抒情詩《孤獨的割麥人》等。

盡在那裏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麵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

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

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

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裏飄蕩。

“Oh,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①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裏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

道是什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