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裏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
著說:
“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
“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裏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
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①。”
“我隻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
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裏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
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
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
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
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
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① 戴東原(1724—1777),名震,安徽休寧隆阜人。清代乾隆年間百科全書式的著名
學者、大思想家。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
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汙苟賤的迎合
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
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慪氣也犯不著,我房裏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
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
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
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
這浩浩的白日裏,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裏伸
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
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裏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
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隻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
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裏,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
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裏,他的
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裏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書
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支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
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榭。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