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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去年六月,我於一天晴朗的午後,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

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裏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縣城

的時候,我心裏同時感著了一種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呆呆的

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後的山景,我口裏雖在微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

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裏卻在這樣的默禱:

“……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

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裏提了兩隻皮篋,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

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向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親還在偏間的膳室

裏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親親熱熱的叫一聲母親的,但一見了親人,我

就把回國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隻

能把兩隻皮篋朝凳上一拋,馬上就匆匆的跑上樓上的你的房裏來,好把

我的沒有丈夫氣,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壞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

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床前嗚咽地暗在啜泣。我動

也不動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幹燥的喉音,幽幽的問你為什麼要哭。

你聽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幾聲壓不下去的唏

噓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為什麼,你隻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

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

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親就大罵著說:

“ …… 什麼的公主娘娘, 我說著這幾句話, 就要上樓去擺架

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將

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篋在我麵前一丟……這算是什麼行

為!……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為的呀!……兩夫妻暗地

裏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聽見了母親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聽到“封了王回來”的

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

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發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

住,我怕已經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親訣別了。

若那時候我和我母親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

我為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

的。後來母親的氣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

我沒有到家之先,母親因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裏發脾

氣罵你。啊啊,你為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情大約總也不止這一

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於幾日內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

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性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

於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

抗,我對於社會何嚐不曉得反抗,你對於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嚐

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

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