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這裏本來是崎嶇的山路,並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
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又因為幾月來夏雨的澆灌,道旁的柴木,
也已經長得很高了。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
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的;可是進到了古廟壁後去躲了半天;也
並沒有聽出什麼動靜來。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
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阿香!這裏多麼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
色。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
但耳朵裏他卻隻聽見自己的心髒鼓動得特別的響。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
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裏倒寬了
寬。又靜默挨忍了幾分鍾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走遠了,才把身
體挺直了起來,從瓦輪窗的最低一格裏,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在一棵鬆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
希臘石刻似的側麵,還靜靜地呆住在那裏。她身體的全部,他看不到,
從他那窗眼裏望去,他隻看見了一頭黑雲似的短發和一隻又大又黑的眼
睛。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麵
市內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
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麵容。
他凝視著她的這一個側麵,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
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
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他隻同在夢裏似的
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處叫她的聲音,他又隻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裏,那
個側麵忽兒消失了。不知她去遠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隻大眼,還是
呆呆的睜著在那裏,在看山頂上的空處。直到一陣山下庵裏的單敲皮鼓的
聲音,隱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複了轉來。他撇下了
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裏饗客的豐盛的素齋
果實,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後山一條小道
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楊梅燒酒
病了半年,足跡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