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老於鄉野(1 / 1)

周五,下班,不食。在學校轉了一天,雖然總被責難,該辛勞的還得努力去做。他們都去喝酒了,因為戒酒,所以沒去。收拾一下桌麵便回宿舍,帶了幾件衣服,迫不及待去衝了個澡。

很多事情不方便問,又想不明白,譬如這次在洗澡間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父親為什麼拒絕到城裏生活?越長大離父親的心越近,越與父親相親。過年,姨夫說打算過年後到城裏找份清閑的工作,不打算種大棚了。我也再次動員父母把家畜賣掉,一塊來城裏,不出意外,父親這次還如從前仍是拒絕。

上次回家,才知道父親也是當過幾天老師的,難怪那麼斯文。叔伯五人中,父親年輕的時候就是身體最弱的。這些年來的辛勞累積,父親的脊柱已經嚴重側彎,以前經常腰疼。一米七幾的人,駝背日漸明顯,現在看上去矮了一大截。

父母受的委屈和我們自己吃的酸苦,在那段歲月裏彌漫,無法消弭,直到如今。那些年,從記事起,很多不快樂之事便始終相繼發生,即便現在也記憶猶新。那些年,為了這個家,父親遭受的責難乃至算計傷害,讓他一個善感的人變得寡言。隻有在給我們姐弟講曆史和文學的時候,他才有那麼短暫的精神煥發。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也沒有遷怒過,他始終溫和。在淒風冷雨的現實中也隻有他的嗬護和微笑一直周全著我們。

大學畢業,有一次年關上墳,我跟父親說:你跟我爺爺一點也不像。我爺爺是公認的好人,也是剛強的,以至於他去世十幾年鄰村一位老人見到我還問起他(我跟爺爺長得比較像,聽大娘說的,隻是我不如爺爺白且魁梧),現在如何。聽說爺爺不在了,老頭還一直念叨他好人。我父親則是處世以柔,這麼多年沒有和村裏人紅過臉,即便別人得寸進尺。父親常說:天道好還。我當時對著爺爺的墳跟父親開玩笑說:按照道家的標準,你也該算是聖人了。老子說的“慈、儉、不敢為天下”,你是都做到了。莊子說的”至人無己,聖人無名”你也做到了。父親當時也隻是笑笑。這世間仿佛就沒有能讓他起無名火或者產生憤怒情緒的事。父親的淚,我沒見過,聽說過兩次,一次我不在場,一次我昏死過去。

小時候的夢想是做一個爺爺一樣的人,現在來講,我更欣賞父親,更是我要努力去超越的高山。世路多風霜,睹人青眼少。可是他就那麼不搖不動的走過來了。為了我們四個孩子,他打了二十多年的工。為了給我們交學費和讓我們吃上飯,他受了二十多年的氣。等我們長大了,他終於不需要再背負那麼多,難得可以做一個真的“老農”。丘上三畝薄田,圈裏三五十羊。農忙時稼穡,閑暇時牧羊於野。聞野雉於茅田桃下,目鷓鴣於林崖荊間。霧雨忖春秋,陰晴關日月。久住青山無白眼,巢禽穴獸四時馴。可以把因為生活而深埋的情義在這天地之間重新鋪展,一個人獨味,無喧囂雜染。敬往昔歲月,敬長眉霜鬢,敬這當下光景,敬這邊夕陽尚好。

好不容易由了自己的心,好不容易由了甘於做的事,為什麼要再入樊籠呢。鮒歡轍水,龜樂曳尾。莫要因為自己的好意而讓父母受難為,這不也是初心所始嗎?世間最大的放開,莫過於放人自由啊。行當君子,溫世而存;思做真人,厚道而為;立處不改,境不退轉。

如今我也已過三十,他們說三十而立,而我卻是三十已經開始追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如果逾矩,就做烈義所在觀想。那天lz說你不是以公司為家,你是無家可歸。其實我一直有家的,舍了一個兩人的家,可我還有一個“來時”的家,還有一個“心之所適”的家,更有一個“天行有常”的家。我確實現在一無所有,可是日月在前、世情在後,天地間之大好人間雖非吾之所有,我卻可以不納一錙而盡酵之。不飲酒,可是這方寸之間、四維上下皆是甘露純醴,醉一身酒意與醉一世情理,前者哪有後者盡味?世人好擁有而懼失去,唯獨盡失才可一一而得,不是嗎?更何況得失本來就不可能永久。人入山**,山花不暇接。人群中的風景,風景中的人類。

都嘲笑黑瞎子掰棒子,掰一個掉一個。回過頭來講,又有多少人羨慕黑瞎子?掰一個掉一個,掰到最後還留有餘手,不漏的走的累不累,能不能堅持到最後,是不是負擔不了還要放下?他們說放下是為了拿起更多,本就是猢猻分棗栗,得失各複計。

他們都向往大城市的繁榮,不去不知人家榮華,可是去應也是為了開闊眼界而不是迷了眼界。他們說人生是: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人可以遇,雖劫必赴;城不必擇,囿心畫牢而已。本是野狐江鷗,老於山野,老於江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