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笑笑:“我真是……我還真是不自量力。請你別誤會,我是覺得你今天精神有點不太好,所以僅僅是出於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難。”
她的臉色蒼白,隻不願意再說話。
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卻說:“曉蘇,對不起。”
杜曉蘇的臉色仿佛很平靜,聲音也是:“你並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
“曉蘇,你家境優渥,所以你永遠也不明白,什麼叫奮鬥,因為你生來就不需要奮鬥。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過我的經曆。”他帶著一點自嘲的笑容,“過去你問過我,為什麼讀博士,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自卑。是啊,自卑,隻有學位能讓我贏得旁人的尊重,隻有學位讓我對自己還有自信。想不到吧?這麼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礦區,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沒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點可憐的撫恤金,還有我母親打零工的那點錢,我才可以上學。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沒有錢,眼睜睜看著我母親的病,由乙肝轉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窮給耽誤的。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貧困。我們礦區一中非常有名,每年很多學生考到清華北大。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窮,沒有辦法,沒有退路,隻好拚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出來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這有多難?我付出了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拿到獎學金,但畢業出來,一無所有,沒有人脈,沒有關係,沒有倚靠,曉蘇,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當時找工作的窘態。可是你,你說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沒顧慮過找工作的問題,因為馬上就有你父親的戰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裏也會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樣,你絲毫都沒有這種想法,反而替我張羅著找工作。
“那段時間,我在你麵前幾乎抬不起頭來。我這麼多年的努力,最後能夠有什麼?比不上你父親的一個電話,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學們家裏認識的這個叔叔、那個伯伯。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還要借助於你。我還需要養活我的母親,讓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驕傲!在學校的時候,你對我不肯帶你回家一直覺得不解,也一直覺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家,而是覺得我沒法讓你麵對我的母親。我一直讀到博士,家裏真的是家徒四壁,那樣的房子,那樣的家……
“我在你麵前那樣優秀,那樣驕傲,你一直以我為榮,你一直覺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輕輕鬆鬆,仍舊比我擁有的更多,你是那樣美,那樣好,單純到讓我覺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這樣的美好,太辛苦了。所以到最後我實在沒有辦法忍耐,沒有辦法再堅持……”
他停了一會兒,仿佛笑了笑,聲音變得輕微,透著難以言喻的傷感:“曉蘇,如今說什麼都不能彌補,但可以對你說這些話,讓我覺得好受許多。”
他的話像是一場雨,密密匝匝,讓她隻覺得微寒侵骨。會議室裏燈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那身剪裁得體的手工西服,襯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確實沒有想過,他曾經有過那樣的心事與壓力。過去的那些事情,她極力地忘卻,沒想到還是毀了今天的一切。而她隻是保持著長久的緘默,仿佛想把過往的一切,都安靜無聲地放逐於這沉默中。
最後,她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已經不重要了。”
他說:“曉蘇,請你原諒。”
她仍舊很沉默:“你沒有做錯什麼,更不需要我的原諒。”然後問,“我可以走了嗎?”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頭走廊裏有風,吹在身上更覺得冷。
回家的路上,杜曉蘇打疊精神看車窗外的街景。黃昏時分,城市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得像是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一場夢,如果可以醒來,一切不曾發生。
而她永遠沒有辦法從這噩夢中醒來了。
到了家門口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不知道是落在地鐵上,還是落在了出租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