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清晨時分下起了小雨,從窗子裏看出去,遠處新筍樣的樓尖,近處相鄰公寓樓乳白的飄窗,都隔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變得朦朧而迷離,整座城市被籠進淡灰色的雨霧裏。

雷宇崢很早就醒了,從浴室出來,窗外的天色仍舊陰沉沉的,雨絲還細密綿綿地飄落著。

他換了套衣服,搭電梯下樓,直接到地下車庫。

還很早,雖然下雨,但交通很順暢。在這個城市裏他很少自己駕車,跑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輕靈地穿梭在車流中,但他沒有任何愉悅的感覺。在高架橋上接到電話,藍牙裏傳出秘書的聲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經被取消,但MG那邊剛剛通知我,他們的CEO臨時改變計劃,預計今天下午飛抵上海,您看……”

他連話都懶得說,就把電話切斷。

秘書很知趣的沒有再打來。

路很遠,位置十分幽僻,車隻能停在山下。上山後要走很久很久,他沒有打傘,雨絲連綿如針,濡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山路兩側都是樹,香樟的葉子,綠得像春天一樣,不時有大滴的雨水順著葉子滑下來,砸在人頭頂上。其實這種樹是在春天落葉的,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來,遠處的山景籠在淡灰色的水霧裏,近處的樹倒綠意盈盈,仿佛生機盎然。他在半山腰的涼亭裏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

振嶸不抽煙,原來也老是勸他戒,因為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把振嶸說的都當孩子話,聽聽也就忘了。

但他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嶸二十八歲了,今天。

他把煙掐滅了,繼續往山上走。

兩手空空。

他不知道該給振嶸帶點什麼,也沒訂個蛋糕什麼的,因為振嶸不怎麼吃甜食,雖然今天是振嶸的生日。他最小的弟弟,也二十八歲了。

他還記得振嶸八個月大的樣子,臉很瘦,不像別的孩子胖嘟嘟的,隻看到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瞪著人。

那時候趙媽媽抱著振嶸就發愁:“這孩子,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了。”

他也記得振嶸八歲的時候,很黏他,他到哪裏,振嶸就要到哪裏。暑假的時候一幫男孩子衝鋒陷陣,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記得振嶸十八歲的時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親賭氣,他回來,替弟弟在父母麵前說合。

今天振嶸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會怎麼過,大哥會怎麼過,但一定會比他更難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這裏來。

遠遠已經看到碑,是醫院選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麵有振嶸的名字,有振嶸的照片。

讓振嶸長眠於此,醫院在征求他與大哥的意見後,便買下了這塊墓地。

他和大哥都同意不將振嶸的骨灰運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圖以數千公裏的距離,來阻斷父母的傷心。

如果看不見,或許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辦法不想念。

他覺得很難受,所以站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

雨下得小了些,細細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覺得冷。山裏十分安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濕,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麵上走到了草叢裏。

他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縮著胸,很安靜地蜷縮在那裏,頭抵在墓碑上,就像那隻被淋濕羽毛的麻雀,飛不起來了,亦不能動彈。

碑前放著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積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著。花旁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有熄,依稀還可以看出數字的形狀來,一支是“2”,一支是“8”,小小的兩團光焰,偶爾有雨點滴落在上頭,發出嗤嗤的輕響。

蛋糕上什麼都沒有寫,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鋪在水果與奶油中間,挨挨擠擠,仿佛在雨氣中綻開。

他在那兒站了起碼有十分鍾,連蛋糕上的蠟燭都熄掉了,她仍舊一動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