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與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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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紅麗
男孩兒穿上雨靴,隔著門縫最後看了一眼床上的父親。父親睡著了,還在皺著眉,看來真氣著了。
男孩兒暗下決心,我要證明給你看。他擦了擦眼淚,關上門,撐開迷彩雨傘。
雨下得可真大,雨點子落在地上綻放出一朵朵巨大的水花。啪,啪啪,水花相繼綻放,又倏然消失。男孩兒已經不哭了。他聞到水花濕漉漉的香味,呱嗒呱嗒,專往水坑裏跳。
出了城,雨就小了,周圍霧氣蒸騰,什麼都看不清。男孩兒揉了揉眼睛,腦海裏冒出一個句子:霧是一雙巨人的大手,遮蓋了城裏城外。他在心裏一陣雀躍:瞧瞧,誰說我學不好語文呢?這樣的句子可不是誰都能想出來的。他又想起昨天的作業,填空題,( )的野獸。他填的是可愛的野獸,老師狠狠地給了個大叉,作業本都劃破了。男孩兒很喪氣。回到家,爸爸也說是錯的。他不服,巴巴地辯解。
誰說野獸就不能可愛?
爸爸說,你填凶猛的野獸、殘忍的野獸都行,不能用可愛。
獅子不可愛嗎?看《獅子王》媽媽都掉淚了。
那是童話。
童話裏的獅子也是野獸呀,還有蛇,跟主人一起睡覺,還有大象,大象救小孩兒。
那是個例,懂嗎?你要學會用大多數人的眼光來看世界,如果“可愛的野獸”大多數人接受不了,那就是錯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照我說的改。爸爸武斷地結束談話,趿拉著拖鞋走進臥室。
男孩兒委屈地咕噥道,媽媽要是在,準會挺我。沒想到,這句話徹底惹火了爸爸。媽媽生氣去姥姥家,已經一個星期了。
爸爸從陽台上取出衣架,威脅道,哪兒那麼多廢話,改不改?
男孩兒不出聲。
爸爸騎虎難下,隻好抽打男孩兒的屁股,叫你強,叫你強!改不改?
男孩兒忍住,就是不哭。
爸爸真火了,吼道,改不改?去!拿筆改作業!
男孩兒流下眼淚,站在原地,胳膊下垂。
爸爸把筆硬塞進他手裏,男孩兒手指蜷曲,筆掉了。
爸爸扔了衣架,毫無辦法,最後憋出兩個字,滾!滾!衝他揮揮手,掩上了臥室的門。
男孩兒站在客廳裏,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男孩兒生出滾的念頭,源於那道窗口的閃電。閃電太像大象的牙齒了。他又想起作業本上的大叉,萌發了要證明自己的決心,隻要證明可愛的野獸成立,老師的大叉就是錯的,爸爸就能原諒我了。野獸,山裏才有野獸。男孩兒的居住地離最近的蟠龍山大約有五十公裏,得坐汽車,得有錢,還得有相機,把跟野獸一起玩的照片拍下來,帶回家讓爸爸看,他才會信。男孩兒悄悄洗了臉,打開抽屜,拿走一百塊錢。他從沒拿過這麼多錢,胸口有隻青蛙在撲通撲通跳。他又拿了爸爸的手機,拍照用。
下車以後,走了兩個多小時,進了山,男孩兒才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疼,兩條腿拖在地上,像是地上有粘膠。爬到半山腰,還沒見到一隻野獸的影子,連隻野雞都沒有。
男孩兒坐在亭子裏四下看,山脊在霧氣裏呈現出毛茸茸的弧度,覆蓋著濕漉漉的青草,像巨獸的脊背,穩穩托著他和亭子。
直到晚上七點,他才覺到害怕。天已黑了,回城的車早沒了,雖然吃的還有,但沒拍到一張與野獸的合影,怎麼向爸爸證明呢?
他猶豫著折回身,往山下走,越走越快。
他跑起來了。
山上的泥沙、石子磨破了雨靴,磨破了他的腳趾,鮮血直流。他沒有深想跑著幹什麼,回家嗎?
在第七次跌倒的時候,他仰頭發現了那個小木屋,隱藏在老白果樹後。樹皮做的小木屋,牆壁是樹皮,屋頂也碼著樹皮,那些鱗狀的紋路,像一張滄桑的臉。門前淩亂地堆著柴垛,不仔細看,很容易把木屋當成白果樹的一部分。男孩踩上石階,雨傘流下的水珠涼涼地滑過腳麵,順石階淌下去,淡紅色,他這才發現雨靴破了,腳趾很疼。
木屋正中央蹲著巨石,上麵放著一隻石碗。裏邊有張吊床,床頭是樹枝綁的木架,擺放著動物的頭骨,還有一副假牙,或者,是真牙?狐狸的?野獾的?還是木屋主人的?男孩兒努力回憶《動物世界》,沒能找出答案。吊床另一頭是樹根做的流星錘,沉甸甸的,男孩兒抓起來,差點兒把自己帶倒。
木屋裏沒人,肯定住過人。男孩兒坐在巨石上,掏出飲料和餅幹,專注地吃喝,很快忘了周圍環境。吃喝完畢,男孩兒的眼皮開始打架,索性脫去雨靴,躺到吊床上,晃晃悠悠。真舒服啊。在“雲彩”上睡著以前,男孩兒似乎還想了想,爸爸會不會著急,吃晚飯的時候,金毛見不到自己會不會挑食?像所有十歲的孩子一樣,他沒來得及想清楚,就流星一樣墜入了夢鄉。
逃犯很晚才趕著三隻羊回山,大胡子火紅火紅。火紅的胡子中央,下唇肥厚地耷拉著,要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掉下來似的。臉上的肉堆著,中間擠出個肉疙瘩,戳著倆鼻孔出氣兒。兩顆齙牙不招人待見地生生被踢出局外。
逃犯今天收獲不小,用羊毛換了二十隻雞蛋,還有一箱啤酒。他唱著“洪湖水,浪打浪”,不緊不慢回到住處。看到木屋門口的迷彩雨傘,他嚇了一跳,沒有馬上進屋,先借助灌木掩護,繞木屋轉了一圈。他悄悄拉著三隻羊,推了母羊一把。母羊咩地叫一聲,秀氣地甩著小尾巴走進木屋。他又捶公羊一把,公羊一溜小跑進了柴門。末了,狠拍小羊的屁股,小羊奶聲奶氣叫了聲媽,蹦蹦跳跳鑽進屋裏。他這才鬆口氣,伸個大懶腰,踏上石階。
石桌上擺滿了垃圾,娃哈哈、可樂、八寶粥的瓶子、餅幹袋子、香蕉皮,堆得小山一樣。逃犯罵罵咧咧,轉眼看見吊床上的男孩兒。男孩兒兩條細腿搭在吊床邊,正在咯吱咯吱磨牙。好家夥!搶老子地盤。逃犯正準備把男孩兒揪起來,赫然發現,對麵的樹皮牆上扣著一隻易拉罐的拉環,銀灰色的圓,像一隻瞪大的眼睛,對他怒目而視。他哈哈笑出聲,紅胡子抖動起來,伸手把“眼睛”扭下。隨著動作,他的左胳膊肌肉鼓脹,凸起大片黑色的胎記,如同毛乎乎的“黑袖子”。
嚓!哢!嘟嘟!木屋外傳來響亮的砍伐聲,男孩兒聞到新鮮木料的氣息。他睜開眼,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哪兒。小肚子脹得疼,他掀開毛毯,吸著肚子跳下床,看見紅胡子“野獸”,正在屋外砍白果樹。嗒!嘟!噠噠!每當斧頭掄起,紅胡子左胳膊上的黑色胎記就鼓脹一回,屁股上兩枚鑰匙跟著搖晃。可他砍了半天,樹皮上僅留下幾道白印。那老樹得多結實啊。男孩兒接連打了兩個尿戰,站到外邊,把憋了一夜的東西放出來。
嚓!逃犯終於砍斷了一根樹枝。
男孩兒心一凜,隨即,就被周圍的涼爽轉移了注意力。他還看見泛紅的朝霞,高高擎出草窩的蘑菇,貼在樹幹上的木耳……雨後的森林,到處充滿了草木香味。他覺著自己就是泡在香味裏的一顆水珠,剔透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