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粱通史(1 / 3)

高粱通史

散文隨筆

作者:宋長征

高粱紅了

說起高粱,就繞不過莫言的《紅高粱》,一經張藝謀的手,好像滿世界都是高粱的紅。我看《紅高粱》時剛好初中,繞過村裏的一片高粱地,去高莊。由於晚點,迎娶“我奶奶”滴滴答答的嗩呐早已燒紅了暗黑的田野,一群黑夜趕路的大雁,在紅黑色的天空掠過,紅色的羽毛簌簌飄落。

高粱在莫言的筆下是魔幻主義的見證,見證了村莊血與呐喊染紅的曆史。此時的高粱無法沉默,在麵對“我奶奶”和“我爺爺”時搖落漫天落紅,野合了一段悲壯主義的愛情。所謂愛國,有時並非胸有萬丈豪情,是時事所迫,是氣節的催逼,是年代更迭中的毫無退路。就這樣,一種樸實的鄉間植物,成全了一段近乎神話的野情,也成就了莫大爺家的土牆皮(據說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家裏的土牆、紅蘿卜都成了眾矢之的,很多人慕名前來,就是為了沾沾喜氣)。

最近一段日子,《紅高粱》電視劇熱播,“高粱熟了紅滿天,九兒我送你去遠方”的深情曲調再一次悠揚在街頭巷尾。電視劇拍得好,吐槽也多,有人拿電影版和電視劇版本作比較,也有人趕緊翻看《紅高粱家族》,說九兒不該那麼妖,那麼媚,劇情也不該甄嬛瓊瑤體。要我說,實則不然,一部電視劇最緊要的是麵對更多的普通觀眾,沒必要上升到太陽春白雪,能喚醒一代人的記憶,能體現出愛我家園的主題,就不啻為一片血染的高粱地。

電視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羅漢對高粱以及高粱酒的癡迷,新酒出槽敬酒神,踩踏將要成熟的高粱時和塚本的對峙,將高粱上升為一種靈性的化身。這符合自然主義的表達,更將一種普通的植物注入了血脈與靈魂,落幕,餘占鼇帶領隊伍走出紅紅的高粱地,承轉起合了一個時代的節點,也隱喻了一個全新篇章的開始。

我們村的高粱地可沒那麼紅,經由藝術的渲染染紅天空與大地。但不甚紅的高粱地一樣生長故事,高粱地裏的情節一樣流淌著愛與悲情。

我喜歡在高粱地裏穿行,火辣的日頭,經過高粱的過濾,情緒穩定了許多。有野瓜,野鵪鶉,野雉,也有叫聲響亮的綠肚子蟈蟈。有蓬勃的野草,飛舞的豆娘,當然,更有野地上應該發生的那些事兒。那天的我貿然闖入那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衣衫淩亂的雪花姐卻表現得異常冷靜。她麵色羞紅地向一個穿綠軍裝的大男孩兒說:“沒事,叔家的小四。”而我,則被幾枚花花綠綠的糖果虜獲。

從此,將一件往事當做一個從來不曾發生的秘密,封藏起來。

我的堂姐雪花,原本喜歡的就是那個穿綠軍裝的大男孩兒,也曾當著大伯的麵喝下一瓶農藥,也曾做過無謂的抗爭。但是麵對另一戶殷實人家的聘禮時,隻能咬碎牙齒往肚裏咽。那些豐厚的聘禮一轉眼成了堂兄的聘禮,高粱地裏的愛情也隻好就這樣無疾而終。

成熟的高粱,像鑽天的竹子,擎起紅紅的高粱穗,那些由青轉紅的狹長的葉片,像天使的眉睫,修長而動人。吹過田野的風,夾雜著一絲躁動與溫情,在秋日的田野流淌。所以高粱地很容易成為文學作品的背景,在好事的作家筆下湧動著曖昧的多巴胺。

(如現在的我,借一片高粱地生發出一些無謂的感慨。至於到底能記錄下什麼,請繼續往下看。)

持家的高粱

我們村種高粱,一般不作為主要經濟作物,一是高粱的產量實在不高,另一個原因是高粱麵太過粗糙,實在不怎麼好吃。隻在貧瘠的老河灘上,母親割掉那些細如牛毛的麥子之後,點上一行行高粱,像遺棄在潮漲潮落夏天的孩子。到了秋天,竟然長得很成氣候,站在河堤上,秋風一吹,像一曲高粱大合唱。

河南人吳其濬曾在《植物名實圖考》裏說:“吾嚐雨後夜行,有聲出於田間如裂帛,驚聽久之,輿人曰:此蜀黍拔節聲也。久旱而澍,則禾驟長,一夜幾逾尺。”這是勢如破竹的高粱,耐不得黑夜裏的寂寞,妄圖伸出一隻手來,摘取天上的星辰。所以,每次經過高粱地,我會屏息凝神,聽清脆的高粱稈刺破黑暗的聲音,葉響如耳語,和泥土交流滿腔的心事。

母親種高粱有以下幾種用途:

一、當然是用來吃。荒年,母親用玉米麵、高粱麵、蜀黍麵,糅合在一起,做成三色麵團,看起來像女媧補天用的五彩石,這是三彩麵的窩頭,看起來光彩奪目,白麵光滑,紫色的高粱麵溫和,金黃的玉米麵喜慶,但嚼在嘴裏的滋味並不太妙,糙,像一個美麗的謊言。每當這時,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吃好啥(好吃、可口的東西)的嘴。好啥?如此瘠薄的時光能填飽肚皮已經不錯了,哪還有什麼好啥可吃。無奈,隻得瞪著眼睛,直著喉嚨咽下去。

其實後來想想,高粱麵也沒那麼難吃,有種越嚼越香的錯覺。且,高粱麵扛餓。這是二大爺說的,以前走村串戶做木匠活,餓了,從懷裏掏出一隻高粱麵窩頭,能頂大半晌。

二、做炊帚、笤帚。過日子當然離不開三尺廚房,我家刷鍋用的炊帚皆是母親用脫去籽粒的高粱穗做成。清潔衛生,遠比當下的鐵絲球有保障,吃著吃著咬到一根細鐵絲,一不小心劃破喉嚨。母親會做笤帚,鄉下叫“服笤帚”,長長的高粱穗,一根一根捆綁在一起,用麻線緊緊捆紮,就成了一把“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掃帚。

後來大姐二姐相繼出嫁,很多年一直用母親“服”的炊帚和笤帚。她們說,就像母親一直陪伴在身旁。

三、搓棉劑子的葶軸。我們村的婦女善於紡棉織布,大概黃道婆曾經來過我們村,傳授了織布的手藝,當下的魯西南織錦,即是我們村的老土布演變而成。紡棉用的棉劑子,尺長、中空、比雪還要白,就是用高粱的梢部擀軋而成。輕柔的月光下,母親將月光的白與棉花的白搓擀在一起,就有了嚶嚶的紡車聲伴我入夢,就有了民間尺素披掛在肩,就有了一種百年千年的暖,充盈在遊子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