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我十八歲,蹲在戰壕裏緊緊地抱著我的槍。耳邊,轟鳴聲、爆炸聲、燃燒的爆裂聲、子彈穿透大地的聲音。濃烈的燒焦氣味彌漫在渾濁的空氣裏,天邊早已被硝煙遮住,看不見太陽。
排長瞥了我一眼,暴怒地大喝道:“鬼崽子!幹什麼!站起來!對著他們!開槍!開槍!”血絲在他的眼裏瘋長染紅了他的整個眼球。他氣惱的盯著一動不動的我,站起身抽出那個打馬和打人的馬鞭狠地抽我一下。那股平時刺骨的痛,在這個時候我麻木了的神經感覺不到任何。我呆呆的望著他。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看不見。
我想,我是瘋了!我肯定是瘋了……
一片死屍就像一堆蚯蚓,焦黑的、模糊的血肉、厚重的血腥那麼粘稠、煞白的扭曲麵孔。一地殘肢,一片空洞。戰爭是什麼?多年之後我聽見喬治?巴頓說,戰爭就是屠殺,就是殺人。
而我唯一感覺到的是絕望!是絕望!
一串子彈飛射過來,排長再也沒有打到我第二下,他死了。
我晃了晃身體爬出了戰壕。我睜大了眼睛。
寂靜的戰場,在遠方飛射過來不知在哪的子彈。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我的敵人走去。我在幹什麼呢?是追尋著什麼,是想要什麼。我是不願活在恐懼之中!不要在半夜驚醒的時候想起死去了的戰友,不要在那時讓我想起我身旁的屍體是曾經對我微笑的人!死!死了吧!有什麼呢?整個軍團被屠殺得隻剩一百多個人。死有什麼可怕的!前線哪裏會有更多的新聞?
勝利了又如何,戰敗了又如何?最終還是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死了。
那是一顆炮彈,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爆炸了。
巨大的氣浪,飛濺的鐵塊砂石在那一瞬鑲進了我的身體,帶著徹骨的疼痛,我被炸飛了好十幾米遠。身體開始不聽使喚,渾身上下漏著鮮血,我很清楚地看見了我手上白森森的骨頭。原本我以為我會害怕,可是在那一刻我卻一點都不害怕,死亡來的那麼自然,讓我沒有害怕的理由。
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的身體卻自己站了起來。左手的肉被炸得稀爛隻剩下了骨頭,腳上的踝骨歪了,扭曲的不成樣子。可是,這樣殘缺的我還是站了起來,身體撐在那隻未放一個子彈的槍上。我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看!那是我的敵人!那些和我一樣體態的人,是我的敵人!我心中突然漫起一股莫大的悲哀。嗬!可悲的人,可悲的國家,可悲的世界!
我就那麼站著,猛然間熱淚盈眶。
是啊,在死去的瞬間,我想起了我家的田,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我本該去告訴她——不用等了。
終於,敵人上來了。一個帶著堅毅、帶著麻木的士兵站在我的麵前。
握著槍,站著,撐著,冷冷地問:“我……我的身體……涼了嗎?”
他斜了我一眼,臉上沒帶什麼表情,不出所料地抽出了一把刺刀,插在了我的心上。
他什麼也沒說,像我第一次殺了侵略我祖國的敵人一樣,他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漸漸黯淡,漸漸失去色彩……
迷糊中,我醒了。四麵一片漆黑,這是閻王的地方吧,是死去的人呆的地方。寂靜的地方帶來陣陣空虛像吃心的螻蟻一般,一點點地搬走了本該在心裏的東西。一片昏暗帶來陣陣孤獨,好似心中空了一般,讓人感到恐懼。
我爬了出來。當我看見滿山的濃霧時,我明白過來,我沒有死,我隻是被活人當死人埋了起來罷了。那件被炮彈碎片炸得稀爛的軍裝發出陣陣黴臭,就如塵封在古墓裏的棺柩被打開時散發出的氣息。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我是誰?是死而複活的僵屍嗎?為什麼我的名字失去了它本該有的意義?這,這是哪?還是世間嗎?
我,離開了那堆被胡亂堆放的死人堆。我始終是不明白的,為什麼當人們失去了親近的人之後,他們都會很悲慘地死去,就連他們的軀體,就連他們的靈魂,都會被陌生的人漫不經心地亂丟?如塵土一樣的人們就不會懷著同情與理解的心去尊重這些可悲的靈魂嗎?死也好,生也罷,似乎在這些人眼裏,這些和我的名字一樣都失去了本該存在的意義。
在一個和母親一樣和藹的農人家裏,我知道了,時間已經過了十年。我還從他們那裏得到了一身衣服。他們認出了我的軍裝,以為我是走丟的孤兒,跑到死人堆裏找衣服穿。這懷著慈悲之心的人啊,他們都不知道,那就是我的軍裝,就是我被迫穿上的衣服。當他們問我的名字時,我說不出來。雖然我沒有忘記,但是那名字隨著許多事,隨著時間,消失了……
我已經死了,失去了我本來的名字。
後來村上春樹說,死是生的延續。那生呢?生是什麼?是帶著痛苦和死亡並行的存在嗎?我很難過,我想找到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已經找不到了——很久以前他就被別國的人刺死在我家門口的楓樹上。但是,我沒有找到。我找到的不過是一個和我一樣冰涼的石墓碑。碑上的字是村裏的一個先生寫的,幹硬的小篆。墓裏的就是我的母親。她死了,卻不和我一樣活過來。就是要讓我孤獨地一個人活著嗎?
我想哭,尋了半天才發現,我找不到淚了。我大概是太愛哭了,在母親的懷裏哭,在父親死的時候哭,在戰友死去的時候哭,在悲劇般的曆史裏哭。
我早就哭幹了淚,為我的人生……
雲悠悠,風呼嘯。
我指著灰雲盯著它看了許久,拽住了一個過路的旅人:“天空在遭受苦難——你看,它哭了。”
天空,下雨了。
旅人上下打量了我:“這是詩嗎?”
我無奈地笑了笑。
他甩了甩袖子,離開了。
起風了,下雨了。
綿綿無盡的雨編織起了夢一般的世界,這是我的夢,永遠醒不來的夢。
兩年了。我不用和人一樣吃飯,也不用和人一樣喝水,我感覺不到累,可以一天到晚睜著眼睛,看。我真的不再是人了,是個亡靈,是個被世界放逐了的靈魂,是不知為何留在世上的魄,是有肉體的鬼。
常常坐在母親的墓旁,我感到了莫大的孤獨,感到了無盡的思念。
風帶著塵卷過天際,吹動了山坡上的矮草。
我該去找她嗎?我想了兩年,最後決定不找了。她可能離開了,可能死去了,也可能不再有能容下我的心了。十多年的時光能帶走的,太多太多。那可憐的愛情,在痛苦,在孤獨,在時間裏會像一個氫氣球,向天空飄走,永遠也回不來了。更何況在這個充滿烙印的卑微時代的生活裏,所謂的愛,不過是浮萍罷了。
地球帶著世界一起旋轉,讓我感到一陣陣暈闕。
“墓邊的花是你放的嗎?每天?”
我轉過頭,心微顫,找不到想要說的話。
“你……”她驚訝地怔在了原地,手上的籃子落在地上滾了幾個圈。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她想起了我。
她和以前一樣經不起驚嚇,呼吸很不勻稱,喃喃低語:“不……不可能……”
我不敢說話。我明白她的眼神,更明白她心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