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最終還是無情地照在了我的臉上,讓我暴露於陽光下,讓我感到不安。
許久,她微笑著對我說:“孩子……那石板上很涼的,別著涼了……”
是啊,曾經與我同齡的她長大了,變老了。而我,還是個孩子,還是我十八歲的樣子,還是那一幅稚幼不清的樣子。她呢?是別人的母親了。而我卻永遠隻能是個孩子。
為什麼?難道要帶走一切我愛的人嗎?空曠的山穀傳著我的聲音——沒有人回答。也許,再過不久我便會瘋了吧。當所有的一切都隨時間而去,我嗬!擁有無盡的生命的我,能做些什麼?給了我無盡的生命,給了我無盡的痛苦。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天還沒亮就坐在這?”
我輕輕地看著她:“我……有人叫我在這裏,叫我告訴你——不用等了。他過得很好……”
她的眼裏進了沙子。
我當然知道,我的我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隻是,我不願讓我這個死去了的人,帶著一個活著的人的牽掛。
“你,一個人嗎?”
“不,我永遠都不止一個人。”
這是什麼時候的話,哪句是哪個人說的。現在的我早已記不清了。那些相逢了的人不會再與我相逢。我永遠不是一個人,又永遠是一個人……
為什麼我要活著?我應該和那些一起的戰友腐朽在泥土裏。嗬!活著,活著,直到忘記自己還活著。
那是自問自答的話語。
為什麼活著?
因為我死不掉。
站在一個不能稱之為大街的街上,身旁是一堆走資派的屍體。我又一次見到了這些不正常死去的東西。他們涼了,他們沒有溫度,他們——不管原本是好的,還是原本是壞的,都隻是一抔黃土,一堆沙。
我拉住了一個紅衛兵:“我是誰?”
“你是誰?”紅衛兵傲著嗓音哼了一聲:“你是誰沒關係,隻要不動資本主義念頭就沒關係。要是動了……”他指了指那邊的死屍:“你知道的……”
“哦……”我不為所動,不以為然地說:“原來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瘋子?這個瘋子,滾開,滾開……”他不耐煩地使勁拍了我的頭一下,順勢還給了我一腳:“走開!走開!是瘋子就別擋在大道中間!”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扭頭卻見到了一隊紅衛兵瘋狗似的鑽進一戶人家,揪了個人出來。那個人我認得,是個老先生,曾經為我母親寫過字的人。現在,他還是又高又瘦。聽說他是在家裏埋書的時候被人舉報了,而那些書,對這些不識字的盲人來說的確沒什麼意義,於是就燒了。他聽後失聲痛哭,甚至破口大罵。我不禁冷笑,文人啊,卻總也隻是文縐縐的罷了。
現在,很多人圍著。他們冷漠得像一隻隻待宰的羊。悲傷,慟哭?他們不會給出什麼表情。一大群人看著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抬上一根柱子,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們不是說不出話,我在背地裏聽多了他們的話。我本該早就明白魯迅筆下那沉默著的人是怎樣滅亡的,我也本該早就明白馬丁?路德?金所說的曆史最大悲劇是什麼。不是壞人的喧囂,而是好人的沉默。嗬!人啊,為什麼能那麼大膽,又為什麼能那麼膽小?我歎了歎氣,喧鬧裏的沉默好可怕!
在這個瘋子創造的時代裏,也就隻有瘋子才能活下去吧——無論是真的瘋還是假的瘋。被瘋子們當成同類的我,也是一大幸運呢!可是,我卻不再是人了,活下去,對我來說實在沒什麼意義。
魂魄,我不過是一隻鬼罷了。
我走上前,抓住了那隻揮鞭子的手。
“怎的?”領頭的問我,“你要幫他?”
“幫?”我無奈地搖搖頭,“就算我要幫他,我也幫不了他們全部。”
他苦笑了,一絲黯然,一抹神傷:“我做不了什麼,你也做不了什麼,我們隻能看著罷了。”
“他快死了,他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他瞅了瞅,那個麵如土色,滿身鞭痕,喘著粗氣,意識不清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裝作一派冷酷對著下麵一群人一樣的猴子說道:“看到沒?你們以後誰還……”他說了好多,好多我聽不過來的東西。最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放了下來。
在無盡的時間裏,我跪在道路上,活著,為什麼我要活著?去看那些被掩埋的善良嗎?還是去看那些被玷汙的靈魂?
整整一夜,沒有一個人靠近他,沒有一個人敢同情他。他死了,就在我麵前死了。我沒救他。為什麼?如果他們自己都不願救自己,早已不是人的我為什麼要救?
雖然這樣想,我的心還是隱隱作痛的。
是時候該改變什麼了。
我這麼想,這個地方也這麼想。
閑雲慘淡。該忘的都忘了,一切離我而去。
那個說著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的人也不過是個打獵的獵人,戎氣一身,也不過是一介武夫。三年的大謊,十年的胡鬧。讓喜歡立竿見影人們見到了影子的黑暗和恐怖。
人世間的浮華太多太多,追逐浮華的人想要安寧卻放不下浮華的生活。
不過,畫圈圈的人總也是招人喜歡的。既圓滑又圓通的人的確是招人喜歡的。我不知道這樣的喜歡會延續多久,至少那些招人喜歡的人代表一個國的時候還是會帶來一些利益。龍,剛從蛋中出來就要飛奔了!我手裏攥著細線,心裏繃著弦。我突然間好怕,即使是龍的筋骨,即使要躲開叢林猛獸。為什麼要跑得那樣快,不怕摔倒之後再也爬不起來嗎?
現在,我不安地看著他畫圈。
惹得那些喜歡立竿見影的人一陣陣歡慶。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做。
他說,這不是為了發展國家,這隻是為了團結國家,保存國家,讓人們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龍。
我問他,不後悔嗎?
他說,不會的,因為他相信在未來,一定有人可以讓龍真正地翱翔九天。
我說,如果你預感錯了,你就會成為曆史的罪人,會帶來更大的恥辱!
他笑了,流芳百世,遺臭萬年,你覺得哪個更好?
我搖頭。
他說,都一樣。
我憤然,到底還是個政客!
他說,他隻有那麼做,隻有這麼做,才有希望。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的確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隻是那些充滿喜悅摸著元寶的人不會聽我說話,誰會理睬一個早已死去了的異物呢?
很快,他們被心中的蠢物蠶食了,把住人的土屋推翻了,住神的土屋也推翻了。
神,不是神。就算是有無盡時間和無盡力量的我也不是。那些衍伸出來的迂腐教條更不是。神是信仰,是敬畏,是人類麵對大自然是感到的渺小和無助。自認為自己強大的人類往往是最弱小的。那些傲氣遲早會變成後悔!
嗬!我想我真的是死了,竟然會對自己曾經舍命保護的地方施加詛咒。
“你相信神嗎?有許許多多的神。”我問一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