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強姓趙。在我十四歲那年的春天,二強一家三口搬到了我們北岸街,跟小喇叭家住斜對門。
開始的一些天,我們根本沒把二強放在眼裏。這小子要比我們小一兩歲,長得又瘦又小,就算把他扔進熱鍋裏,估計也熬不出半碗油來。二強從來不跟我們在一起玩,我們也懶得理他。小樣吧,真打起仗來,我算他兩個綁一塊堆兒的。這是蘋果的原話。蘋果說這句話的時候,照例先是用袖口橫著抹了一把鼻涕。
但二強的名字,卻讓我們犯困甚至頭疼。因為按照常理,二強的上邊應該有個哥哥大強才對,可二強卻跟我們一樣,是獨生子。
好在春天快要翻過去的時候,小喇叭幫我們打探出了一些眉目。原來,二強他們家是從差不多五百公裏外的魚縣趙家莊搬來的,二強的名字是他媽張素雲給取的。據說二強他媽張素雲當時是這麼說的,咱兒叫二強,別人就得尋思他上邊有個大強,指不定下邊還有個三強,他們就不敢欺負咱兒。對於二強他媽張素雲的提議,二強他爸趙小甲撓了撓鬢角,嘿嘿笑了笑,說,中啊,叫啥都中。我們完全想象得出,二強他爸趙小甲笑的時候,他那兩顆黑黃的門牙,就像兩隻大膽的老鼠一樣伸出了頭來。
我們就對二強他媽張素雲佩服不已。我們都想,要是小地主誤以為我們每個人都既有個哥哥又有個弟弟,就不會是我們繞著他小地主走,而是他小地主見到我們就急忙把諂笑四四方方擺到臉上了。至於小地主是誰,我過一會兒一定會講到的。
小龍和我就要大家一定叫我們二龍和李二濤。大家不叫,我們倆就每人拿出兩元零幾角錢,請他們去小喇叭家的小吃店吃油條、喝豆腐腦。這下大家不好意思不叫了,小龍就笑得鬧肚子那樣撲拉拉一聲冒出了一串鼻涕泡。我也笑了,估計大家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嗓子眼裏的小舌頭。當天晚上,二龍和李二濤向他們各自的父母通報了剛剛出台的這個重大舉措,獲得的反響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具體說來,就是小龍的爸爸左右開弓扇了小龍兩個大耳光,而我媽呢,她可舍不得碰兒子的臉,她隻是讓兒子的屁股在一瞬間裏打碎了她手中的掃地笤帚。二龍和李二濤就還是叫小龍和李濤,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以及可以預見的以後。
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二強家搬到我們北岸街差不多滿半年的時候,他的爸媽離了婚。他們離婚的原因,說來有點話長。二強沒有一個叫三強的弟弟,這在當時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可是大強卻真的客觀存在。而且,大強管二強他媽張素雲,也叫媽。我這樣的表達涉嫌故意繞彎子,我還是捋直了說吧。就是二強他媽張素雲在和二強他爸趙小甲結婚之前,有過一次婚史,也就有了個叫大強的兒子,但她卻沒將這些告訴給二強他爸趙小甲。但後來,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反正二強他爸趙小甲知道了大強這檔子事。二強父母離婚的這個原因,在我們北岸街,差一點點就成了典故。
離婚之後,二強他媽張素雲又嫁給了一個山東人,之後就和山東人回老家了。再之後,我們就沒了她的消息,我們漸漸把她的樣子也給忘了。
新學年開學之後,說不準因為什麼,有一天我們又提到了二強他媽張素雲。小龍和我說她的左嘴角有顆痣,蘋果和小喇叭說她那顆痣在右嘴角。我們兩夥吵得臉紅脖子粗,吵得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不在它們該呆的位置,我們就隻好去找亮亮做證人。
亮亮叫我們先保持安靜。接著他皺著眉頭、閉著眼睛想了五分鍾,完了告訴我們,二強他媽張素雲臉上根本就沒有痣。
2
二強的爸媽離婚後不久,新的學年就開始了,我們都上了澗河三中。小喇叭、蘋果和二強在初一·六班,我和小龍在初一·二班,亮亮蹲級了,也在我們班。
放了學,一起往家走的時候,蘋果說,不對,二強這小子不對。我們就問二強哪兒不對,蘋果鏗鏘有力地抽了下鼻子,說,我也整不明白,反正這小子的眼神,整得我心裏老是毛愣愣的。
我和小龍就分頭去跟二強套近乎。小龍說,趙二強同學,有道代數題我不會做,放學你給我講講唄。二強看也沒看小龍,說,你去問老師好了。之後就走開了。我汲取了小龍的經驗,我說,二強老弟,我這有兩張肯德基優惠券,晚上跟我去吧,哥我請你。二強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轉到學校門口的垃圾箱,他說,謝謝,我晚上沒空。之後就走開了。我對著二強的背影喊,那你明天晚上有空沒?二強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說,沒空。我說,那你哪天有空?二強說,哪天都沒空。還是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我和小龍就找到了亮亮。我說,操,二強那小子真雞巴能裝!小龍說,亮哥,你去修理修理他。亮亮想了想,說,先不急揍他,這兩天我也覺得他哪疙瘩不對勁。我說,對了,我想起來了,二強他家以前在魚縣趙家莊。魚縣是武術之鄉你們知道不?二強不是會武吧?小龍說,你別瞎扯,就他那紙糊的小體格吧。
我們很快就對二強的不對勁達成了共識。這就是二強的人看上去比以前愣怔了,他的目光也變了。二強的目光,該怎麼說呢,就像兩把冰涼冰涼的刀子,被他看上一眼,你就有身上被剜掉一塊肉的生疼。
這就讓我們心中別扭,而且似乎還有些恐懼。我們不去招惹二強,二強像以往一樣也不理我們。
相比之下,二強對小喇叭的態度還算過得去。前麵我已經說了,二強家跟小喇叭家住斜對門。小喇叭她媽覺得二強這麼小,媽就走了,真挺可憐的,她家裏每次做了好吃的,就讓小喇叭給二強送過去一碗。二強他爸趙小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將雙手合在一起,風風火火地揉搓。謝謝你。二強對小喇叭說這三個字時,好歹算是笑了一下。送小喇叭出了家門,二強說,謝謝你,下回就別送了。
小喇叭給我們講完這些,她說,我看二強是因為父母離婚,他心裏不好受。
我們都點頭,說,哦。
接著,小喇叭又告訴我們,前幾天,二強他媽張素雲給她家打來了電話。電話是小喇叭接的,二強他媽張素雲讓她去找二強他爸趙小甲來接電話。小喇叭就去了二強家,但二強他爸趙小甲死活不來接電話,二強來了。二強接電話的時候,小喇叭就在他身旁。小喇叭不知道二強他媽張素雲都說了些什麼,隻是聽到二強說,媽,我現在很好,真的,我很好。就這麼一句,間歇反複了三四次。撂下電話,二強沒說謝謝,就快步走了。
可我看見他臉上好像有眼淚,小喇叭說,從後麵我看到他抬起右手在擦臉。
哦。我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緊接著,小龍對我說,把你代數作業給我抄抄。蘋果對小喇叭說,下次你家再做紅燒肉,喊我一聲。亮亮說,也帶我一個。
3
澗河三中和澗河一中如今早就合並了,叫博通中學,取的是通往博士的意思,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招收的多是有錢有權家庭的子弟。但在當年,三中和一中是各自獨立的初中,兩家學校一牆之隔。
我在前麵提過一句的那個小地主,他的真實姓名如今我已記不起來了。他是澗河一中的學生,但讀到初三上半學期就不念了,整天在一中和三中的校門口轉悠。小地主的頭發染得跟調色板似的,他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總是捏著一根燃著的煙。亮亮是我們這夥人中塊頭最猛的,而小地主的身板,足能劈成一個半亮亮。老實說,我們都很怕小地主。特別是蘋果,被小地主勒索去了二十元錢後,每次見到他,蘋果都遠遠地繞著走。
我們第一次跟小地主發生衝突,確切的說是亮亮第一次跟小地主打仗,是在我們初一年級第一回期中考試之後不久,起因是後來被我們稱為校花的初三·一班的王小檬。
我們都知道,亮亮根本不是讀書那塊料。亮亮自己也承認,要不是想追王小檬,他才不會接著上學呢。可是從一開始,王小檬就沒理過亮亮,而亮亮呢,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放手。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的那天,我們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往家走。按說我和小喇叭的成績相當不錯,都排進了全校前十名,但因為他們幾個的成績糟糕得離譜,我和小喇叭就不好意思將歡喜明晃晃地擺到臉上。
我們剛到校門口,就看到小地主了。小地主攔住了一個女生,不讓她走。女生背對我們,小地主麵對我們。小地主嬉皮笑臉的,跟鞋底一個顏色的臉上滿是青春痘,粒粒飽滿、顆顆欲滴。
我小聲嘟噥了一句,那人是不是王小檬?我的話音剛落,亮亮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
你快回家,這兒沒你事了。亮亮對王小檬說。
小地主收斂了笑,把煙扔在地上。他盯著亮亮的眼睛,說,你誰呀?你算哪棵蔥啊?
亮亮看著王小檬離開的背影,說,她是我對象。
亮亮說完這句話,看到王小檬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接著腳步就加快了。
亮亮一定是沉浸在一種溫暖和感動當中了,不知今夕何夕。小地主搶前一步,啪!給了亮亮一個光芒四射的大耳光。
亮亮回過神來,照著小地主的臉就揮出了一拳,打沒打著就不清楚了,反正接下來小地主一腳踹在了亮亮的肚子上,亮亮慘叫一聲,趴在了地上。
小地主說,下回別讓我再看見你。之後,他潦草地看了一眼傻站在一旁的我們,就轉身走了。
我們急忙將亮亮攙起。亮亮捂著肚子,呻吟著說,沒事,我沒事。說第二個沒事時,亮亮差一點又趴在地上。
小龍說,下次再見到他,我們一起上,不信打不過他。我說,真的,剛才我就想衝上去了。小喇叭說,這回王小檬要是還不理你,她就太不講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