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爹
八爹辭世後,他的長眠之地,離他耕作了一生的那塊自留地隻有百餘米之距。八爹沒有親生兒女,生前將我等侄輩視若己出,也深得晚輩們的敬重。
在一個多雨的季節裏,霏霏細雨裹著寒意,不停而無序地飄灑著,起伏的山丘雨霧籠罩,氤氳朦朧。當我們去給八爹上墳掛紙拜祭他時,看到了孤寂在山坡側的那塊不足一畝的自留地撂荒了。
望著這塊雜草叢生而荒蕪離離,僵硬瘡痍而邊緣滑損的土地,我帶有責問的目光看向同行的堂弟,不是交由你耕種了嗎?堂弟卻左顧而支吾。
凝視這塊蕭條、落寞的土地,一股悲涼、淒惘、滄桑的感覺陣陣襲來,這令我本就沉重的心情越發的暗晦和潮濕起來了。
恍惚之間,透過荒地枯草掩蓋著的時間光盤刻錄的符號,曾幾何時,一位農桑的舞者在青年時走來了,到中年時走來了,至老年時仍舊走來了,在時間輪回拓展中,這個人走完了一生。
於是那被太陽炙烤成的古銅色的身影在這塊土地上揮汗如雨,忙碌著幾十年不停地翻弄著土地,他的目光篩過這塊地上的每一粒泥土,他熟稔每一粒泥土的個性,泥土在他手裏柔順而乖巧、舒坦而安詳。泥土的氣息融進了他的呼吸,他的汗水澆沃了泥土的姿色,在鋤禾與蓬鬆、投入與產出、耕耘與收獲中,土地和他有了摯友般的默契。
於是一茬茬綠油油的莊稼在那土地裏生長,一波波翠浪在那雨露中搖曳,一季季的稼穡在那陽光中拔莖、揚花、授粉、抽穗,一倉倉金黃的收成在那裏款款豐盈。
於是在土地與田壟連結的那一端的房屋裏,有了不斷的炊煙嫋嫋升起,有了餐桌上豐盛佳肴的品嚐,有了鍋盆碗盞交響中的歡聲笑語和生命繁衍的饋贈。
曾幾何時,他的後輩中的一少年與他站在了這塊自留地上,為了勞動的承傳和農耕的接力,一個稚嫩的心靈來聆聽長者的關於土地的箴語,一雙幼小的手來臨摹長者與土地熱吻的交流,一雙赤足踏響了長者厚愛土地的格言。這少年從他長輩的俯仰之間讀出了些關於土地的理念:二十四節氣交替催生著五穀雜糧,四季的輪換有了春華秋實,土地韻律著人勤地不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有了勞動會生存永遠,莊稼一枝花需要肥當家……這便是長者所講述的而後繼之人所必須熟記的關於熱愛土地的故事——但後來這承接長者希望的人走出了大山,叛離了土地的挽留。
曾幾何時,在這塊自留地上,又回複了長者與之的孤獨而疲憊的交流和相伴。吧噠吧噠的煙圈在暮色中延續著長者蒼老的麵容和蒼老的打算,他掐指默念,六十年一個甲子,周而複始地輪回。但輪回中他到了最後一個驛站,精力沛然至衰竭,他將離去——而他對土地所追求的和土地對他所奉獻的這些因果關聯隻能成為他魂附魄繞的牽掛了。
就這樣,在某個春後的麥地裏,他刈倒了最後一束麥秸,將最後一粒飽滿收獲交給了糧倉,他眷戀地佇立和回望,此刻黃昏送走了最後一片雲朵,最後一隻疲憊而老蒼的暮歸鳥兒(羽毛殘損了)低回著從他頭頂掠過,長鳴哀婉。從冰涼的晚風中,他感到了時間就要終結他的生命和忙碌,終結他與這塊土地一生一世的合作,他太息般地用幹癟了的手顫巍巍地捧起了一把沃沃的、黑黑的泥土,在鼻邊久久地恣意香聞,算是最後一次牽腸掛肚的握手和依依道別。之後,他收拾好有些鏽蝕而殘缺的鐮鋤,沿著曾經的稀稀落落深深淺淺的足跡,回歸在了黃昏裏……
這就是,在故事的邊緣,他一生一世留在自留地上的汗水、熱情、希望死靜般凝固在了土地裏。這曾經肥沃的自留地像被擰幹了肥汁而枯瘦了,曾經盎然著的土地沉睡了。
這就是,後來他的靈魂皈依了山野,棲息在了距自留地百餘米遠的黃土山坡上,算是他與土地這一雙知己的長相守望……
冷冰的雨絲濕了我的臉頰,也擄回了我的沉思,收駐了忽遙乍咫而冥迷的目光。
看著這塊枯萎了的熟荒地和遠處同樣荒蕪了的熟荒地,我不知道撂荒了的僅僅是這一塊加一塊的土地,還是撂荒了更有如先輩勞動的生生不息和生生不息的勞動?
在凝重的濛霧中,我拜祭了八爹。
九媽
遠房九媽在春節前兩天死了,大年三十,草草安埋,入土為安。九媽今生之輪回也算一個終結了。
九媽之死,除了給她的親人帶來絲絲悲痛及天地間多了一堆隆起的黃土再及今後可能的一塚荒草之外,在世間不再有半紋漣漪,她默無聲息悄來悄往,就如煙起煙散,雲聚雲飄,人們對她無所謂記憶,也就無所謂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