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1 / 2)

第十八章

她想說一說她的弟弟,一個聰明、任性、一心要做超人的她深愛著的弟弟。

一個淡黃色的臨海別墅,長長的走廊式露台鑲著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她和弟弟憑窗望海,這海無波無瀾,在明亮的光照下銀光閃閃,嫣然如天上看天,看見的都是帶著使命的小精靈銀色的翅膀,她們並肩而立,默默地解著海語,靜靜地觀看著海麵上變幻著的她們思想的顏色,聆聽著她們心聲的音樂。或者她們一道在海邊散步,不時地揀拾著海水扔過來的珠貝再把它送回大海,就這樣往往複複地和大海做著溫馨的遊戲。

這是一個沒有時間的空間,沒有太陽月亮日出日落,隻有她、弟弟、大海和長廊別墅,這情景一次次地出現,不,這景象存在了一百年。為什麼會是她的弟弟,為什麼會在她最孤寂的時候,她的弟弟帶著大海一次次地闖入她的冰冷的世界?

弟弟自幼聰敏,屬於神童的那種男孩子,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在問“為什麼”?轉著比例過大的前額和腦袋總是在發奇思異想。母親揮灑著勞動的汗水用觀念將客廳收拾得井然有序,可一轉眼之間弟弟大鬧天宮金箍棒一陣亂打客廳亂了套一切價值都必須重估。她本不喜歡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和任性,可是弟弟天性善良,體弱多病,做姐姐的自然要多加嗬護,再說姐姐對弟弟的愛中永遠摻雜著一份母愛,這份母愛是無私的,不求回報的,真誠勇敢樂於奉獻的。姐姐與弟弟的愛是一種無言的心疼。就是這種心疼將姐弟之愛升華到了仁者愛人的爐火純青的聖境。在她們這樣一個封建家庭裏,姐姐就是姐姐,弟弟必須服從,這叫做幼從長原則。因此她總是以一個佛、道、儒學家的麵孔來對弟弟說話,教育弟弟用“真、善、美”的價值標準來裁判、衡量、限製生存。弟弟小的時候從不反駁她,總是仰著純真的小臉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她,好像她就是一部長大做好人的百科全書。弟弟就以這樣的臉孔永恒地印在了姐姐的心上,把姐姐盯盯地凝視成了一副教育家、哲學家的神一般的偶像。

姐姐在上班的路上失蹤了。她在大雪覆蓋的路上一腳踏空掉進了“馬葫蘆”裏,沒有任何人發現與搭救。姐姐在黑暗中摸索,無意中發現了地心的秘密,於是就發現了人類的秘密和宇宙的秘密,返回地麵已變得不再重要,姐姐於是也變得任性起來,她顧不上去想地麵上的親人朋友們該是怎樣的著急焦慮,象愛麗思漫遊奇境,也象阿裏巴巴知道了芝麻開門的秘訣,總之,她終於成了自己寫的童話故事中的主角,這故事寫了一半便中止了,她就站在稿紙的中間出不了格子。

地下又黑又冷,與地麵的完全不同以多種不同形式呈現,以秘密的方式展開,連上帝的隱私都毫無遮掩,因為蘋果隻落在地麵沒有深入地下。知道的秘密越多,對生存的威脅就越大,姐姐向下陷得就越深,離地麵也就越遠,呼救的聲波穿不透堅硬的岩石,是的,你說的對,你的姐姐是不會呼救的,在瀕臨死亡時,朦朧中是弟弟在帶著姐姐飛,飛過一片大海,來到彼岸的別墅長廊。

她端詳著弟弟,他完全長成了大人,可是在姐姐的心中弟弟永遠是個男孩子,即使長大了也是帶著童年的稚氣。然而,尋找姐姐的苦難曆程讓弟弟成熟起來,麵對大海,弟弟出言不遜,讓她驚詫半晌後再看弟弟,他一臉莊嚴,全沒有了稚氣的狂傲,她不能否認,他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

他說哲學的退化是從蘇格拉底開始的,是蘇格拉底創造了形而上學,從蘇格拉底開始,出現了自願而巧妙地服從的哲學家。因此,從蘇格拉底學派到黑格爾主義者的哲學史就是漫長的人的服從的曆史,就是為了使服從合法而尋求理由的曆史。她揮手止住了他的話語。她不能接受,她感到極其痛苦,她剛剛經曆了苦難之後才躋身於服從的行列,成了其中的一名誌願者,為什麼要打擊她,即便是一場夢,她也不要求搖醒她,就讓她睡吧,哪怕再睡一百年。

弟弟的固執任性是天生的,是繼承了父親的固執和母親的任性,而且恰恰是父母這兩種缺點發作時形成的胚胎,因此誰也拗不過他。他毫不顧忌她的痛苦,反而幸災樂禍或者故意強化她的痛苦,用毫無戲劇色彩的堅定的近乎於冷酷的口吻對她說:上帝死了。你久居地下消息不靈通,我告訴你,上帝死了。她嚇得趕緊用手去捂他的嘴巴,可是他點燃了一支煙,白色的煙霧告訴她,他是不能阻止和改變的。

上帝死了?這真是一個大事件,沒有了上帝還有神聖嗎?上帝死了,人還要繼續活著嗎?弟弟說,虛無主義勝利了,萬物皆空。但是,她想……是的,伴隨火山噴發的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生成和創造,狄俄尼索斯勝利了,否定又變成了肯定,由虛無而創造、生成,由生成而多樣性。“生成”來自大地,必被地麵的“存在”吸收,而生成必定多樣性,最終亦全部包涵在宇宙的“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