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1 / 2)

第二十九章

木人半夜穿靴去,石女天明帶帽歸。她怎麼能想起這麼兩句話來呢?冰涼漆黑的夜裏,她本來應當為這兩句話哭泣,反而卻咬著舌頭樂了。那種場合下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語言,她當時思維狹窄,呼吸困難,大腦一片空白,因為那是要淩遲她的刑場。

她被不由分說地粗暴地推上了絞刑架,她用手抓住繩結,想問清為什麼,她想死個明白。可是周圍的力量十分強硬,他們用拳頭猛擊她的頭部,想讓她昏厥或變瘋,以便順利地絞死她,可是她的腦袋經過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後,象孫悟空的猴頭一樣刀槍不入,不僅打不昏她,反而頭腦更加清醒靈活,脖子已經被套上繩索了還適時地想起了這麼兩句非常貼近的偈語。

悲劇,就是在最不應該的時候用最不應該的手段將最美好的東西毀壞掉,昨天她還是最美好的,被慷慨地飾以花冠,塗上金粉,今天便突然翻臉,將她變成一張紙當眾撕毀揚向天空。然而,撕碎了,揚棄了,隨風飄散了,留給荒野的依然是紙的結晶、潔淨還是淨淨的潔、潔潔的淨。她的心裏太難過了,幾乎無法走出文字,木人和石女的潔淨是天生的,與生俱來的本質,無論什麼人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和想象予以侮辱與損害,她們依然是純潔無暇的。當石女被記者?被藝術家?作家?算了,反正是一些不甘寂寞的人,這些人熱衷於風月場上的煙草粉脂,他們把自己的興趣愛好投射到石女身上,把她描繪成一個夜出偷情天明歸的失貞少婦,她也隻能苦笑,打人的石頭砸到堅硬無縫的鵝卵石上,反彈回去隻能傷及投擲石塊者,被打的人堅如磐石卻痛徹心底,挨打就是因為強硬嗎?無論你是什麼,因為你是強梁,是秀木,是皎皎者,你就必須挨打,這就是天理,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成了強梁、秀木和皎皎者。

一個敲鍾人,因失足而掉下高聳的鍾樓,在跌落的途中他沒忘最後看一眼大鍾,自言自語地說:“剛好十一點半。”這好像是叔本華在他的那部偉大的巨著中提到的例子,他欣賞這位敲鍾人臨死時的冷靜與客觀,讚賞人生將死亡置之度外時主觀意誌變為客觀意誌,I看ME的境界,在死亡的途中能說如此不相幹的一句話,真是令人肅然起敬。其實不然,敲鍾是他終生的職業,一種即時的職業習慣的反應,更深層的核心問題是,他知道,天國的大門12點關閉,而他落地時11:30分,他慶幸自己還來得及在天國大門關閉之前趕到,這是一種信仰的力量,是對上帝、對善、對美的堅定不移的信念,隻要能來的及進天國,死亡就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終極的關懷、最高的善、由衷的幸福,由此而生出超然於死亡之外的美感。

她把絞刑架當做單杠攀援。她輕輕跳起,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橫杠,努力將身體向後仰望,天空以飛快的速度向她聚集,藍天推著白雲,白雲擁著太陽,裏麵擁擠著多少精靈暫時來不及敘述,因為這一切離她的眼睛太近,就在她仰起的臉上奔湧,甚至帶著萬馬千軍競技場的喧鬧,如果不是太陽帶著火熱的笑容把這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歡樂色彩,她就會嚇得僵住在絞架上,不用等著執行就自行回歸了。然而天空所給予她的絕不是膽量,而是信仰,來自絞刑架下的歌聲絕不會有一絲的顫抖,但也不是高亢,而是“回家”(綠袖子),她會顧及到死後的麵容神態和身體姿態,並會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工作,比如精心地化妝、選擇衣服、裙子和一雙白色的高跟鞋,最好能做一次最後的美容。她一定會讓自己在潔白玫瑰的舞會上成為主角。

她再次重複這個動作,用雙手吊住布滿粗陋尖礪鐵疙瘩和紅綠色鐵鏽的橫架,這些紮手的粗礪一定是焊接時火星噴濺冷卻後的作品,因為用於死亡,故而沒人想到需要磨掉,因為這點小小的磨痛在巨大的死亡麵前如同汽車在幹旱的泥土路上駛過,揚起一股滿天沙塵其中的一粒而已。然而恰好趕上太陽從雲團後轉出,將明亮的光芒投向這股黃塵,霎時間一道天幕帶著生動的光、聲、色、電各種效果合成一部天上人間的奇景,這一粒沙塵在這道金色瀑布中變成了一個圓圓的小太陽,它光芒四射,把陽光的所有喜悅通過磨礪傳導進她的手心,她的血液因為補充進了大量的太陽元素而沸騰起來,她把身體向上舉起,做了一個翻轉動作,快樂的天空隨同她一起翻轉,迅速旋成一個巨大的星雲團,象剛倒入黑咖啡中的白色奶昔被攪拌出的第一圈螺旋環,或象夾了巧克力的花卷,象一種夾心棒棒糖,是一團毛線球,這團線的線頭係在她的腰間,繞了七圈打了一個七朵花瓣的結,她拉著這團線旋轉,越轉越快,被高速攪動起來的牛奶咖啡,很快她就旋潛入了旋渦的中心焦點,這個點一定有個很專業的物理名稱,她不知道,她是快速旋轉進入的,在人們看來,這就是死亡的入口,是黑洞,深淵,她曾坐在黃河壺口瀑布邊的岩石上,靜靜地感受過那個黃色漩渦的恐怖,除了死亡想不出來另外一個可以對自己稍許有點安慰的詞語,可是一旦身臨其境,唯一沒有的感覺就是恐怖和死亡,因為螺旋形的旋轉,空氣是充足的,而且是大量的新鮮的帶著清香的氧氣或別的什麼令人心怡的氣體,說出來你一定不信,在那個神秘點上消失的時刻,唯一的感覺隻是幸運、幸福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