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1 / 2)

第三十五章

她透過鋼絲網罩住的窗戶向外張望,象隻小鬆鼠那樣,鋼網的菱形把外麵世界切割的鱗鱗片片,偌大的院子,紅磚廠房,灰磚樓房,蘑菇狀的花樹路標,如果不抬眼和高牆上嚴於職守的機槍對視,她會以為自己正站在烏法機場的候機室裏等候換機。每天,她都乘著上廁所的機會向外望,看見三人成行的斑馬隊伍在黑色看押下走台過場,恍恍惚惚,似是而非,唯獨斑馬條紋是清晰堅定的,它象大牆上的哨兵和電網一樣的筆直,吐字明快地報告著自己的身份,絕無差錯。她曾經想過,如果斑馬條紋變成曲線,或帶有奇異吸引子的波紋狀,或象流瀉的金雨,或象深潭的漩渦,總之,她用想象將其修改過千萬種不同的條紋狀,千萬種不同的歡樂曲線勾勒的世界將是何等的奇妙!這難道不應當是新千年的主題嗎?應當由誰來奏響?

那隻蘋果一直在流血,它讓她不敢盯視,那象流星雨一樣噴濺的血象滾燙的鋼花打在她的心房,一點一個血洞,她的心好痛,痛得她脊背抽筋,一陣緊似一陣地嘔吐,在這種生理性的痛苦中她終於明白了,這是撒旦的血,它一直在流,流了一千年,至今還在流。可是,撒旦的血為什麼會流得她的心痛,她甚感奇怪,撒旦和她難道還有什麼血緣上的關係嗎?她擦拭著蛇果上的血,血流如注,她雙手捧住滴血的蘋果,覺得胸腔裏空空洞洞的,她才猛然意識到,這是她的心髒,怪不得她的心會那麼痛,她戰抖地看著這顆滴血的心,不知是該收回到自己的心室裏還是該還給撒旦,那條纏在斑馬脖子上的蛇。

人生真是一道謎語,從出生那天開始,就在為謎底編織相符的謎麵。十五年前,鬼使神差的她就來到這裏,那時她是學者,來為龍勃羅梭的理論尋找實證依據;五年前,轟轟烈烈的她又來過這裏,作為行政長官,來視察、講話、做報告;如今,荷槍實彈,五花大綁,她被重兵押解到這裏,強行穿上斑馬服,她又成了自己的被試。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曆史就像打印機一樣,毫無表情地印製著現成的表格,她們是一群課間遊戲的小朋友,在按照格子跳家家,出格的就是輸家。她總是贏家,因為她聰明、敏捷、跳得最好,不管這格子劃得多麼曲折離奇,她都能循著脈絡跳出精彩,拿到第一名,是嗬,她總是第一名。在這裏也是。

她在曆史的長廊中穿梭,遊遊蕩蕩,什麼時候她曾經支配過自己呢?十二年前,她跟蹤解析一個女殺人犯的夢,想解讀人類天性中的犯罪密碼,她的好奇心是不是越過了雷池?五十年前,愛因斯坦發現了上帝的秘密,他想解開宇宙的密碼,於是他死了。十年前,她象夢遊一樣地追尋過一個因殺爺爺被判了死刑的女孩,僅僅是為了和她見上一麵,她趕乘火車,費勁周折。十年一夢,好像剛醒,還在回味夢中女孩的“地包天”與乾坤秩序的倒錯有什麼關係時,她卻早已轉世成為一個大人,象天邊那片月亮一樣真實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在鋼絲網罩住的窗外,角色轉換給予她的奇恥大辱,象蠟一樣融化在前世的緣分中,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她和她的故事在下一章,她們還都沒有看到的一頁。

她開始有些恍惚,思維象被秋風刮起的一根羽毛,找不到根係,這是靈魂從肉體中向外剝離,想棄她而去。她最想做到一件事就是讓秋天的第一陣風將她的頭發全部拔光,這是她對塵世的最後一點所有和眷戀,沒有了頭發的女人不會有人愛也不會再愛別人,臉上的表情也將從此不再閃爍。

人生將進入一個何等輕鬆美妙的境界!

月亮,被愛情謳歌的月亮,就是一個孤獨的尼姑,真正的愛情是思念,在思念中讓自己完整,而思念必然伴隨著孤獨,在孤獨中讓思念升華,因此將愛情寄予月亮的人是體嚐過真愛滋味的人,這種滋味就是孤獨,因愛而不得的孤獨,嫦娥奔月就是懷著這樣的情感,一個滿懷春情被閑置在繡閣中的小婦人。

一張圓圓的臉,一個光光的頭,這是月亮還是她,她說是它,它說是她,即使它把臉遮起一半,她知道那還是它。它想遮住世人的眼睛,不讓人們用它的眼淚借題發揮,它每個月隻有兩天不流淚,它想借著照亮山河的清輝尋找它失落的發卡,可即使找到了還有什麼用?就像麥琪的禮物,深摯的愛隻能深藏起來,這或許就是麥琪禮物的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它遠遠地勝過了侯爵送給葉卡捷林娜女皇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