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斯格雷夫禮典(1 / 3)

我經常煩惱於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性格中的一些獨特的地方。與他敏捷的思維、整潔的衣著相比,他的生活習慣雜亂得令同住的人心煩不已。在這方麵我自己也不是無可挑剔的。在阿富汗時亂糟糟的工作,養成了我馬虎的性格,這實在不是一個醫生該有的樣子。但我還是把它控製在一個可以忍受的限度內。當我看到一個人把煙卷放在煤鬥裏,把煙葉放在波斯拖鞋上,把一些沒有答複的信件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製壁爐台上時,我就認為自己還不錯。另外,我一直認為,練習手槍射擊是一種戶外活動,而福爾摩斯卻不以為然,隻要興致來了,他可以坐在扶手椅裏,用子彈修飾對麵的牆壁。我的感覺是,這既不能改變室內環境,也不能改變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裏經常堆滿了化學藥品和罪犯的遺物,而這些東西經常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時是黃油盤裏,有時是更不可思議的地方,但最令我頭疼的是他的文件。他總是保留所有的文件,尤其是那些與他過去辦案有關的文件,他每一兩年會集中精力歸納整理一次。正如我在回憶錄中曾經提到的那樣,隻有他在大功告成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心情。但是這種熱情會很快消失,隨之而來的是非常冷淡的反應,在此期間,他整日與小提琴和書籍打交道,除了從沙發到桌旁以外他幾乎不動。這樣一來,他的文件越積越多,以至於在屋裏的每個角落都堆滿了一捆捆的手稿,而且他是決不允許任何人動一下的,隻有他本人才能動它們。

有一年冬天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爐旁,我冒昧地提出,等他把摘要寫進備忘錄之後,用兩個小時收拾一下房間,以便舒服一些。因為這是正當的提議,他無法反對,但是卻麵帶不悅走進了寢室。一會兒,他拖出了一隻大鐵皮箱放在地板當中,拿個小凳蹲坐在大箱子前麵,打開箱蓋。我看見箱內已裝滿了三分之一的文件,都是用紅帶子綁成的小捆。“華生,這裏有很多案件,”福爾摩斯望著我說,“如果你了解這裏是什麼的話,你一定希望我把放進去的全拿出來。”“那麼,這都是你早期辦案的記錄了?”我問,“我正想做一些關於這些案子的劄記呢。”

“是的,我的朋友,這都是在我成名以前辦的案子。”福爾摩斯輕輕而又愛惜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這其中也不乏失敗的記錄,華生,”他說,“但仍有許多有趣的案子。這個是塔爾頓凶殺案,這個是範貝裏酒商案,這個是俄國老婦曆險案,還有鋁製拐杖奇案以及瘸腿的裏科裏特和他可惡妻子的案件等等。還有這一件,這個案子有很奇特的地方。”

他把手伸進箱子,從箱底取出一個小木匣,匣蓋像兒童玩具盒一樣可以活動。福爾摩斯從匣內取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一把老式銅鑰匙,一隻綁著線球的木釘和三個生鏽的舊金屬圓板。

“喂,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神秘地問。

“這就像是一些奇特的收藏品。”

“確實奇特,而圍繞在它們周圍的事,會讓你更驚奇。”

“那麼,這些遺物還有一段曆史嗎?”

“是的,可以說,它們本身就是曆史。”

“為什麼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一件拿出來,在桌邊擺成了一條線,然後又坐到椅子上觀察著這些東西,一副滿意的神情。

“留下這些東西,”他說,“是為了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案。”

他談過很多次這個案子,但我一直沒能了解詳情。“如果你願意講講,”我說,“我會很高興。”

“那麼這些零碎東西還照原樣不動了?”福爾摩斯講價錢似的大聲說,“你的願望又不能實現了,華生。但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件案子加到你的記錄中。我想,這件案子在犯罪史上是罕見的。如果不把這件奇特的案子記載下來,那會是個遺憾。”

“你一定記得‘哥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事件,我跟你講了老特雷佛的經曆,正是他的話使我想到了職業的問題,而後來我果然成了偵探。現在我已經是公認的辦理疑難案件的高手,甚至我們最初相識時,也就是我著手你後來命名為‘血字的研究’一案時,我已有不少的主顧了。但你很難想像,最初我是多麼艱難,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獲得了成功。”

“我剛到倫敦的時候,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格街,閑暇時,就專心於各種科學的研究,希望能有所成就。當時經常有人來求我辦案,多數是我的同學介紹來的。因為在大學的最後幾年,我的思想方法就經常被人們議論。馬斯格雷夫禮典案就是我破的第三個案子。而這一係列奇特的事件以及後來辦理的重大案件,讓我向從事偵探這一職業走出了最初的一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是我的同學,我們曾有過一麵之交。他讓人感覺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在同學中間他並不受歡迎,但我一直認為,他在試圖掩飾他天生的羞怯。他給人一種儒雅的感覺,瘦的身材,挺鼻大眼,做事有條不紊,典型的貴族子弟相貌。事實上他的家族的確是英國最古老的貴族。但是在十六世紀時,他們這一支(次子的後裔)就從北方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離出來,在蘇塞克斯西部定居,而赫爾斯通莊園也許是這一地區目前還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了。他出生在蘇塞克斯,顯然那裏的人事給了他很大的影響。每次看到他那蒼白的麵孔、機靈的神情和頭部的姿勢,我就想起封建古堡的灰色拱道和直欞的窗戶。在交談中,我知道他對我的觀察和推理十分感興趣。我們差不多四年沒見麵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來找我。他沒什麼變化,一副上流社會年輕人的打扮,仍然像從前那樣保持著儒雅的風度。”

“‘過得好嗎,馬斯格雷夫?’”我們熱烈地握手以後,我問他。

“‘你可能聽說我可憐的父親去世了。’”馬斯格雷夫說,“‘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他去世後我就開始管理赫爾斯通莊園了。又因為我是區議員,所以一直很忙。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把那些令人驚訝的本事用在現實中了?’”

“‘是的,’我說,‘我正在靠這個謀生!’”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我現在很需要你的指教。在赫爾斯通我遇到了一些怪事,警方也查不出真相,這確實是一件奇特的案子。’”

“你簡直無法想像我當時的興奮,華生,因為幾個月來我一直無事可做,現在機會終於來了。我一直認為,別人失敗的事情正是我能成功的機會。我相信自己的能力,現在正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

“‘請說一下詳細情況。’”我大聲說。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麵坐下,點燃了我遞給他的香煙。

“‘你知道,’他說,‘我現在還沒有成家。但在赫爾斯通莊園我擁有很多的仆人,因為莊園位置偏僻,事務淩亂,所以必須很多人才照料得過來。我不願辭退這些人,因為在獵野雞的季節裏,我常在莊園舉行宴會,而且留客人在此住宿,沒有人手是不行的。我共有八個女仆,兩個男仆,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和一個小聽差。花園和馬廄有另外一班人看管。’”

“‘仆人中工作時間最長的是管家布倫頓。他是我父親雇的,那時他還是個小學教師,很不稱職。由於他精力充沛,有主見,很快就贏得了我們全家人的喜歡。他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前額尤為俊美,雖然和我們相處了二十年,但還不到四十歲。他能說幾國語言,能彈奏幾乎所有的樂器,雖然有這些優點和能力,但他始終滿足於仆役地位,很令人費解。我認為他是安於現狀,不想有什麼變動的人。凡是到過我們家的人,這位管家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可是這個完人也有缺點,有一點唐璜的作風,你可以想像,像他這樣的人在那偏僻的地方扮演風流浪子是很容易的。他剛結婚的時候還可以,但自從他妻子去世後,在他身上就纏繞著無數麻煩。前幾個月他和我們的二等使女雷切爾·豪俄爾訂婚,我們剛放下了心,但是他又不要雷切爾了。很快他又與獵場看守人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混在一起了。雷切爾是個好姑娘,但是作為一名威爾士人,她也遺傳了易激動的性格。不久前經過了一場腦膜炎的折磨,直到昨天她才開始下床走動。但已與過去判若兩人,就像一個黑眼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的第一出戲劇性事件。但是緊接著發生的第二出戲劇性事件,使我們很快忘了第一件。這第二出事件,是因為管家布倫頓的失寵和被辭退引起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剛剛提過,布倫頓是個聰明人,但聰明過頭了也不是件好事,他對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的好奇,使他陷入了麻煩。我以前並沒在意,直到一件偶然事件的發生,我才重視起這個問題。’”

“‘我說過,莊園很淩亂。上星期有一天,更確切地說是上星期四晚上,晚飯後,我幹了一件蠢事——喝了一杯濃咖啡,很長時間無法入睡,直到清早兩點鍾,我感到不可能再睡著了,便起來點燃了蠟燭,打算繼續看我沒看完的一本小說。因為我把這本書丟在彈子房了,於是我披上睡衣走出臥室去取。’”

“‘要到彈子房,我必須下一段樓梯,然後經過一段走廊,走廊最裏麵是藏書室和槍庫。我向走廊望過去,看見從藏書室半掩的門裏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我很驚訝。我記得臨睡前我親自熄滅了藏書室的燈,而且關了門。我首先想到有夜盜。赫爾斯通莊園走廊裏的牆壁上裝飾著許多古代武器的戰利品。我從牆上挑了一把戰斧,然後放下蠟燭,悄悄地穿過走廊,從門邊向裏窺探。’”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正在藏書室裏。他衣著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裏,一張紙——好像是地圖攤在膝上。”他手托前額,似乎在思索什麼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看他究竟想幹什麼。桌邊放著一支小蠟燭,我借著那微弱的燭光,看見他那整齊的打扮。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旁邊的一個寫字台,打開鎖,打開一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份文件,然後回到原來的座位,把文件展開在桌子上靠近蠟燭的地方專心地研究起來。對於他的這種行為,我心裏怒火萬丈,大步走上前去。布倫頓聽到聲音抬起頭,看見是我,一下子跳起來,臉色嚇得沒了血色,並且立即把那張原本放在膝上的紙放進了衣服裏。我說:“很好,布倫頓,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信任的,莊園不需要你這種人,明天你就離開。”

“‘他垂頭喪氣地鞠了一躬默默地走出去。蠟燭依然擺在桌上,我就著燭光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那隻是一份關於古老儀式的問答抄件,根本無足輕重,這是我們家族的古老儀式,叫“馬斯格雷夫禮典”。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成年時都要舉行這種傳統的儀式,但這就像一個人的印章圖記一樣,隻是我們家族的私事,也許考古學家會感興趣,實際上對於外人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