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住院的怪人(1 / 3)

我大致瀏覽了一些回憶錄,想借此分析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一些智力特點,但備感不順。在偵破這些案子的過程中,福爾摩斯的巧妙的推理手法和獨特的調研方法皆體現出來,但遺憾的是案件本身往往微不足道,平凡無奇,我認為不足以介紹給讀者。另外,他雖然參加了一些案情離奇、富有戲劇性的案子的調查,但他在偵破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完全不能滿足我這個給他寫傳記之人的期望。我曾經記述過題名《血字的研究》的小案子和一個有關“老特雷佛之死”案,這都是使曆史學家感到驚奇的險象環生的案例。現在讀者即將看到的這件古怪離奇的案子,即使我朋友在偵破工作中沒能充當主角,但我認為也有必要將它公諸於世。

那是七月裏一個陰雨天,雖然下著雨,卻沒有一絲風。我們的窗簾放下了一半,福爾摩斯躺在沙發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反複地讀了幾遍。我因在印度服過兵役,所以怕冷不怕熱,雖然溫度計已升至華氏九十度,我也沒覺得太難熬,報紙倒叫人覺得乏味。議會已經休會,人們都離開了城市。我很想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鋪滿卵石的海灘一遊,由於囊中羞澀,我隻得推遲了假期。而對我的夥伴而言,無論是鄉下或是海濱,他都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每一個懸寒中的細枝末節。

沉思了很久的福爾摩斯突然對我說:“你想得不錯,華生,用這種方法解決爭端,確實太荒謬了。”

“荒謬!”我大聲說道,心裏很疑惑:他怎麼會猜透我心裏想什麼?我驚疑地望著他。

福爾摩斯看到我茫然不解的神情,忍不住大笑著問我:“前不久我給你講的愛倫·坡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其中講到一個推理者竟能猜到他的同伴心中在想什麼。你當時說這件事是作者虛構的。當我說我也習慣如此時,你卻不相信。”

“我沒說啊!”

“你是沒說,但親愛的華生,從你的眉宇間我看出你是這麼想的,所以,當我看見你把報紙扔下,陷入沉思,便很高興有機會研究你的思想,最後把你的思緒打斷,以便證明我猜中了你的想法。”

這種解釋依然不能讓我信服。

“你上次講的那個推理者是根據觀察那個人的動作而得出結論的。可是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動作,你怎麼能看出來呢?”

“你對你自己的判斷是錯的,人的五官是表達思想情感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是服務於這一職責的奴仆。”

“你是說你從我的麵部表情看出了我的思想脈絡?”

“是的,從你的表情,特別是從你的眼神。也許你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陷入憤怒的!”

“對,我忘了。”

“那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就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之後,你在那裏茫然地坐了半分鍾,接著開始凝視著你那張新配上鏡框的戈登將軍肖像。從你麵部表情的改變,我看出你已經開始想事了。可是你想得時間並不長,接著你的眼光又轉到書架上那張沒裝鏡框的亨利·沃德·比契的畫像上,然後,你又朝上看著牆。你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你想給這張畫像也配上鏡框,那樣正好可以掛在這牆上的空白處,和那張戈登像並排掛在一起了。”

“你真是在追蹤著我的思想!”我驚疑道。“至今我還沒有出過錯。後來你又一絲不苟地凝視比契的肖像,好像是想通過他的長相研究他的性格。後來你舒展了眉頭,卻繼續凝視著,臉上現出沉思狀,可見你在回想著比契經曆的事件。我確信你這時一定會聯想到他在內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擔負的重要使命,因為我記得你曾經對他的遭遇憤憤不平。你對此事的感受過於強烈,所以你想到比契絕不能忘卻這些。過了一會,我看到你的視線從畫像上移開,我覺得你的思想又轉到內戰上去了。當我發現你雙唇緊閉,雙目炯炯發光,兩手緊握,我確信你正在想雙方在這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鏖戰中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可是你的臉色又逐漸陰沉下來,你搖了搖頭。你是在想戰爭的殘酷、可怕以及許多無辜生命因此而喪生。你一隻手慢慢地移到你的舊傷疤上,雙唇輕輕一抿,我便看出你在想,這樣解決國際問題太荒謬可笑。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不謀而合,這確實荒謬透頂。我知道自己的推論完全正確時,我更是心滿意足。”

“完全正確!”我說道,“現在你已經解釋清楚了,但我仍像以前一樣感到驚訝。”

“華生,你的想法很膚淺。我發誓,如果那天你不是表示懷疑,我決不會打斷你的思路。現在,晚風輕拂,咱們一同到街上散步如何?”對這間小小的起居室我已經感到厭倦,便欣然同意了。我們一起在艦隊街和河濱溜達了三個小時,觀賞著人生的多姿多彩、變化莫測的情景。福爾摩斯那獨特的議論以及對細節的敏銳觀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簡直使我著了迷。當我們返回貝克街時,已經是夜裏十點鍾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正等候在我們寓所的門前。

“嗨!我看,這一定是位醫生的馬車,而且是一位普通的醫生,”福爾摩斯說道,“剛剛開始營業,不過生意還算興隆。我想,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咱們回來得正是時候。”

我熟知福爾摩斯的調查方法,早已領會他的推理。車內燈下掛著一隻柳條籃子,裏麵裝著各式的醫療器械,我知道福爾摩斯正是根據這些做出了判斷。從樓上窗戶的燈光可以看出,這位來訪者確實是來找我們的。我心裏有些不解:什麼事會使一位同行在這個時間來找我們呢?我緊隨福爾摩斯走進房去。一個尖臉、麵色蒼白、長著土黃色絡腮胡子的人,一看見我們進來,便從壁爐旁一把椅子上站起來。看上去他有三十三四歲,但麵容卻非常憔悴,氣色極壞,可能是窘迫的生活使他青春早逝。他的舉止靦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紳士,而他那隻細瘦白皙的手,卻更像是一個藝術家的。他的衣著樸素暗淡——一件黑禮服大衣,深色褲子和一條顏色不很鮮豔的領帶。

福爾摩斯爽朗地說道:“醫生,見到你非常高興。我知道你僅僅等了幾分鍾。”

“你和我的車夫談過了?”“不,我是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放著的蠟燭看出來的。請坐,你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

“我是珀西·特裏維廉醫生,住在布魯克街四○三號。”我們的來訪者說道。

“你是《原因不明的神經損傷》那篇論文的作者吧?”我問道。

他聽說我知道他的著作,高興得使他那本來蒼白的雙頰泛出了紅暈。“出版商說這本書銷路不暢,我一直以為沒有人知道它呢,”來訪者說道,“我猜你也是醫生吧?”“我是一個退役的外科軍醫。”“我對神經病學很感興趣,非常希望能專門研究,不過,一個人當然必須首先從事他能夠從事的工作。啊,還是言歸正傳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時間非常寶貴。在布魯克街我的寓所裏,最近發生了一連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這些事情已經到了極其嚴重的關頭,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你一定要幫幫我。”

福爾摩斯坐下來,點上了煙鬥。“你要我幫忙,對此我感到榮幸之至。”福爾摩斯說道,“把你感到不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我聽。”“其中有一兩點,說來讓人感到很慚愧,”特裏維廉說道,“但是這件事又令人莫名其妙,並且近來複雜化了。不得已我隻好道出一切,請你幫助了。首先我得說說我大學生活中的一些事,我曾是一個倫敦大學的學生,並且我的教授認為我前途無量。我希望你們不要認為我過於自詡。畢業後,我在皇家大學附屬醫院擔任了一個不太重要的職務,繼續我的研究工作。我很幸運,人們對我的強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興趣很濃。後來我寫了一篇專題論文,就是你朋友剛才提及的,又幸運地榮獲了布魯斯·平克頓獎金和獎章。那時人們都說我前程輝煌。”

“可是我前進路上最大的困難就是缺錢。你一定知道,如果一個專家想要成名,他就必須在卡文迪什廣場區十二條大街中的一條街上開業。而這需要數字驚人的租金和購買設備的費用。除此之外,還必須擁有能維持自己幾年生活的錢財,還要租一輛體麵的馬車並擁有漂亮的馬。對此,我有心無力。我隻能靠十年來節儉生活的積蓄,才能掛牌行醫。然而,喜從天降。”

“一位名叫布萊星頓——我從未聽過見過的紳士突然來訪。一天早晨,他走進我房裏,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獲得獎勵的珀西·特裏維廉先生嗎?’他說道。”

“我點了點頭。”

“‘請誠實地回答我的問話,’他接著說道,‘這樣會對你有幫助的。你才華橫溢,將來必大有作為,你明白嗎?’”

“聽到這樣的問話,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想會的。’”我說道。

“‘你有酗酒等不良習慣嗎?’”“‘不,先生!’”我大聲說道。

“‘這太好了!我隻是必須明確而已。你既然有這些本事,為什麼不開業行醫呢?’我聳了聳肩。‘是啊,是啊!’他趕忙說,‘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你的大腦雖然很富有,但口袋裏卻很空,如果我資助你在布魯克街開業,你不會反對吧!’我吃驚地兩眼盯著他。”

“‘這純粹是為了我的私利,可不完全是為了你。我坦白告訴你,這對你有利,對我更有利。’他大聲說道,‘我有幾千鎊準備投資,我想我可以投資給你。’”

“‘為什麼呢?’我忙問道。”

“‘啊,這其實和其他的投機事業相同,隻不過更加安全一些。’”

“‘那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你要做的隻是坐在診室裏看病,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等都由我來做。我會給你零用錢和所有需要的東西。然後你把賺的錢留下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交給我。’”

“這就是那個叫布萊星頓的奇怪的家夥向我提出的建議。福爾摩斯先生,關於我們協商、成交的無關緊要的事就可以省略了,免得讓你厭煩。於是我就在報喜節搬進了這個寓所,並按他所提出的條件開始營業。他搬來和我同住,做一個住院的病人。他的心髒衰弱,需要經常治療。他自己占用了二樓兩間最好的房子,一間用做起居室,一間用作臥室。他這個人很怪,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的生活很不規律,但在有些方麵又極有規律性。他在每晚的同一時間都到我的診室來檢查賬目。我賺的診費,他確實遵約給我留下四分之一,其餘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住屋的保險箱裏。”